編輯 | 虞爾湖
出品 | 潮起網「于見專欄」
2025年以來,飛天茅臺的終端價格開啟了“持續破位”模式。
1月時,其終端價格仍維持在2200元左右的相對高位,6月首次跌破2000元整數關口,7月進一步下探至1800元以下,10月底失守1700元,11月末直接跌穿1600元。另據“今日酒價”數據,12月12日,53度/500ml飛天茅臺的散瓶與原箱批發價,已雙雙跌破1499元的官方指導價。

圖源:今日酒價
事實上,線上渠道的低價信號更早出現。此前在拼多多“百億補貼”專區,53度飛天茅臺曾降至1399元/瓶,但由于白酒消費的核心場景集中在線下宴請、禮品饋贈等領域,彼時線上低價更多是局部促銷行為,對整體市場價格體系的沖擊相對有限。
但此次線下主流流通價跌破1499元,其象征意義與實際影響已遠超電商平臺的短期動作。要知道,1499元不僅是飛天茅臺的官方定價,更是支撐整個茅臺產品矩陣定價邏輯,甚至引領白酒行業價格體系的“核心錨點”。這一關口的失守,標志著飛天茅臺長期以來“供不應求”的市場格局正式被打破,行業供需邏輯正在發生根本性轉變。
從1月的2200元到12月跌破1499元,飛天茅臺終端價格的持續下探,不僅正式宣告了茅臺經銷商依靠配額“躺賺”的時代徹底終結,更或許正在為過去數十年間圍繞茅臺形成的“瘋狂商業周期”緩緩拉上帷幕。
從“配額印鈔”到“搭售巨虧”,暴利神話碎于價格倒掛
當飛天茅臺價格持續下探,首當其沖承壓的則是茅臺經銷商。湖北某家煙酒店的老板張磊(化名)直言,茅臺對經銷商一直采用“配額制”。所謂“配額制”,是指經銷商若想拿到具備盈利空間的飛天茅臺,需搭配茅15系列、精品茅臺等非核心產品。這些搭售品要么定價過高,要么動銷緩慢,本質上是“用盈利產品捆綁非優勢產品”的模式。
為何配額制能長期存在?張磊的分析戳破了行業潛規則:當前白酒行業普遍奉行“壓貨制”,經銷商需提前向廠家打款,這筆款項會直接計入廠家營收,但產品并未流向終端消費者,而是大量積壓在經銷商倉庫,形成虛假的“庫存式增長”。
配額制正是廠家消化非核心庫存、拉動整體營收的工具,而過去的經銷商之所以愿意接受,是因為飛天茅臺的利潤空間足以支撐這種平衡。曾經,這種平衡是經銷商的“財富密碼”。張磊回憶起黃金時代時,語氣里仍藏著感慨:“都說2009年、2010年的煤老板風光,一噸煤凈賺800元,30萬噸的礦一年能賺2個多億,但跟手握茅臺配額的人比,那都是‘辛苦錢’。”
2011年白酒行情最熱時,飛天茅臺的廠家拿貨價為960元/瓶,轉手批發就賣1600元,單瓶凈賺超600元;2021—2022年,出廠價漲到969元,市場價卻突破3000元,單瓶利潤超2000元——若惜售待漲,收益更是無上限。“那時候有配額,就等于攥著印鈔機。”
張磊算過一筆賬:哪怕只有3噸配額(約6000瓶),一年利潤輕松破千萬;手握幾十噸配額的頭部經銷商,年入數億都是常態。更關鍵的是,煤老板要應對政策風險、安全事故,而茅臺經銷商只需“守著配額等賺錢”,堪稱“躺贏”典范。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曾經靠配額“躺賺”,如今卻被配額綁定陷入虧損,茅臺經銷商的境遇早已從云端跌入泥沼。來自河南的白酒批發商陸偉(化名)坦言:“飛天茅臺跌到1499元其實不可怕,畢竟出廠價從819元、969元漲到現在的1169元,單賣飛天仍有利潤。真正要命的,是搭售產品的價格倒掛巨虧。”
他給了一組觸目驚心的數字:經銷商拿精品茅臺的打款價為2969元/瓶,12月15日行情價已跌破2000元;蛇年生肖茅臺打款價2100元/瓶,行情價跌破1600元;虧得最慘的是茅15系列,5399元的打款價跌至3600元,單瓶虧損超1000元。
要知道,茅臺經銷商的綜合盈虧平衡線約為1600元/瓶,一旦飛天茅臺售價低于這個數字,再疊加搭售產品的巨額虧損,經銷商基本就是“白干”。“現在的茅臺經銷商,正把之前賺的錢不斷‘吐出來’。”陸偉自嘲道。
茅臺價格,還能回去嗎?
“以前靠等漲價賺差價,現在靠賠本回籠資金”,陸偉道破了茅臺價格倒掛的核心邏輯。在他看來,過去茅臺的金融屬性與收藏屬性,讓經銷商、分銷商形成了“囤貨待漲”的共識,這也是茅臺價格長期堅挺的底層支撐。
但如今市場行情持續下行,不僅手中庫存淪為“貶值資產”,更有不少經銷商面臨數百萬至數千萬元的現金流壓力。為解資金困局,部分商家不得不賠本清庫存,進而形成“價格下跌→恐慌拋售→價格進一步下跌”的惡性循環。在這種循環中,經銷商的核心訴求已從“盈利”轉向“減少虧損、回籠資金”,向廠家打款補貨的意愿自然大幅降低。
陸偉的情況并非個案,《2025中國白酒市場中期研究報告》數據顯示,2025年上半年,58.1%的白酒經銷商表示庫存同比增加,超半數經銷商存在價格倒掛問題,40%以上的白酒零售商面臨現金流緊張壓力。
經銷商打款意愿低迷,疊加茅臺為穩定價格,在2025年Q2主動收縮市場供應,并要求經銷商減少打款規模,最終直接反映在業績上——2025年前三季度,貴州茅臺實現營業總收入1309.04億元,同比增長6.32%;歸母凈利潤646.27億元,同比增長6.25%,兩項增速均創下2015年以來新低。其中第三季度表現更差,營業總收入398.10億元,同比僅增0.35%(2016年以來新低);歸母凈利潤192.24億元,同比增0.48%(2015年以來新低)。

圖源:百度(茅臺財報)
茅臺的業績承壓并非個例,2025年Q3整個白酒行業交出了“史上最差業績”。A股20家白酒上市公司中,18家業績大幅下滑——五糧液Q3營收、凈利潤雙雙腰斬;洋河股份Q3凈虧損達3.69億元;口子窖、水井坊等區域酒企單季凈利潤降幅更是超過70%,頭部與區域酒企集體陷入增長失速的困境。

圖源:基于上市公司財報整理
相較短期價格波動,當前白酒行業面臨的更深層危機是“產能嚴重過剩”。據業內人士透露,僅茅臺的社會總庫存就達8億瓶,其年產能約1億瓶,而市場每年的真實需求僅4000萬瓶,且茅臺的開瓶率長期不足30%。大量產品未進入消費端,而是沉淀在流通環節,進一步加劇了庫存壓力。
這一問題在全行業同樣突出。中國酒業協會2025年上半年數據顯示,行業平均存貨周轉天數已達900天,同比增加10%;截至2025年Q3,所有白酒上市公司的存貨周轉天數均有所延長,平均值攀升至1424天,較去年同期的862天大幅提升65.21%,這意味著庫存平均需要近4年才能消化完畢。
庫存難消的背后,是白酒核心消費場景的萎縮。陸偉坦言,茅臺長期存在“喝的不買、買的不喝”的特點,其需求高度依賴禮品、宴請等場景。但如今這類場景正持續減少,他舉例稱:“以前有個做工程的客戶老王,每年為請客送禮要從我這拿幾十萬的貨,但現在老王拿貨量越來越少。”
老王對陸偉解釋道,現在工程行業深陷三角債泥潭,就算送再多茅臺,客戶也沒法按時回款,自然沒必要再花這個錢;更糟糕的是,全國多地不少大基建項目紛紛被叫停,即便送再多茅臺,也無法創造新需求、拿下更多工程訂單。
面對困局,茅臺也在嘗試調整。市場消息顯示,12月10日貴州茅臺召開市場工作會議,宣布取消包括非標產品在內的大部分分銷計劃,對價格市場化不再設限,并允許線下客戶拓展線上銷售渠道。
目前在拼多多“百億補貼”專區中,53度飛天茅臺價格已降至1430元。有電商從業者表示,拼多多的“百億補貼”通常是“經銷商補貼+平臺補貼”的雙重模式。這既反映了經銷商為去庫存、緩解資金壓力而做出該選擇的無奈,也折射出流通環節的庫存焦慮。

圖源:拼多多
業內擔憂,若未來更多經銷商因庫存壓力選擇在電商平臺集中出清庫存,或將進一步加劇價格下行壓力。屆時,茅臺價格想要重回此前高位,恐怕將更加困難。而整個白酒行業的去庫存、調結構之路,也將面臨更長的周期。
茅臺如何征服年輕人?
當庫存積壓的壓力從流通端傳導至消費端,白酒行業才真正意識到,比短期業績下滑更致命的,是正在加速形成的“消費斷層”——曾經支撐高端白酒需求的核心場景日漸式微,而作為未來消費主力的年輕人,卻對白酒及背后的酒桌文化愈發抵觸。這一現實困境,正是茅臺等酒企庫存高企、價格承壓的深層根源。
尤其是對于茅臺這類定位高端的白酒而言,其面臨的消費代際更替挑戰更為突出。正如全球奢侈品意見領袖之一的丹尼爾?蘭格教授所言:“Z世代已成為有史以來最精明的奢侈品消費者。他們善于通過數字渠道深度研究品牌,對產品和價值的理解遠超以往世代,既難以被說服,又極度注重真實價值。”
在消費體驗上,Z世代追求獨特、真實且個性化的服務與表達,對千篇一律的品牌敘事天然排斥;同時,成長于高度互聯的社交環境中,他們格外看重消費過程中富有情感共鳴的人際互動,而非單純為了“面子”的消費。
蘭格教授進一步警示:“如果品牌無法提供契合年輕群體的優質體驗,不僅會失去當下客戶,更將影響未來——消費偏好在年輕時形成,最年輕的客戶往往也最為挑剔。”
丹尼爾?蘭格教授的判斷,在國內年輕群體中得到了充分印證——當下的年輕人,已經用行動表明了對白酒的態度:不愛喝,也不想喝。來自安徽省阜陽市某事業單位的曹陽(化名)便是典型,28歲的他正是白酒行業寄予希望的“年輕消費力量”,但他卻直言對白酒毫無興趣。“今年Q2,單位推行史上最嚴禁酒令,不定時測酒精,那陣子大家都談酒色變。但即便這股風頭過去,我和身邊的朋友也沒重新拾起喝白酒的習慣。”
在曹陽看來,年輕人排斥白酒的原因很現實:除了公認的“傷身體”,更讓人顧慮的是白酒社交中常見的勸酒文化——“萬一勸酒過多出了意外,誰都難逃法律責任,這種社交成本太高了。”相較于白酒帶來的身體負擔與社交壓力,他和朋友更青睞奶茶、咖啡這類輕便、健康且場景多元的飲品。
曹陽的選擇并非個例,新茶飲行業的爆發式增長,從側面印證了年輕消費群體的偏好轉移——僅蜜雪冰城一家新茶飲品牌,全國門店數量就高達5萬家。而比排斥白酒更深刻的變化是,年輕人對白酒依附的“酒桌文化”,正從被動接受轉向主動抵觸。

圖源:蜜雪冰城財報
“為啥父輩70后那代人離不開酒桌?因為在他們的時代,酒桌是‘機遇場’。”曹陽一語道破核心差異,“三杯酒下肚,合同能簽成;再喝三杯,升職加薪有盼頭;哪怕求人辦事,酒桌也是最好的‘潤滑劑’。但對我們這代人來說,酒桌的價值早就不存在了。”
這種轉變,源于年輕人生活方式與社會環境的雙重變革。一方面,年輕群體的社交模式已徹底重構。曹陽坦言,自己和表弟常年不碰面,即便聯系也只靠微信問候,既不聚餐也不線下互動,“喝酒”更是無從談起。比起父輩“以酒維系關系”的社交邏輯,當下年輕人更偏愛“輕量化社交”,反感酒桌帶來的強迫性互動與情感綁架。
另一方面,就業形態的多元化讓年輕人擺脫了對“酒桌機遇”的依賴。與過去“鐵飯碗”為主的就業結構不同,現在的年輕人能靠游戲代練、自媒體創作、設計接單等多元方式立足,收入來源不再綁定單一職場關系。當生存與發展無需依賴“酒桌人脈”,自然沒必要為了利益強迫自己喝酒。
更關鍵的是,這代人成長的社會背景已完全不同——時代紅利基本釋放完畢,社會流動性收窄,內卷與就業競爭加劇,讓他們常覺得自己“吃盡了時代的苦”,過著被動、缺乏發展機遇的生活。這種生存體感,讓他們對酒桌文化從根本上失去認同。
“職場環境越來越透明,以前靠喝酒‘刷存在感’的套路早就行不通了。”曹陽舉例說,酒桌上不勝酒力的年輕人出洋相,只會被同事私下議論;要是拒絕喝酒,就被貼上“看不起人”的標簽——“與其應付這種尷尬,不如直接說‘以后不去了’,反而落個清凈。”
“我們本來就沒什么可失去的,更沒必要把自己喝到難受,就為了打通關系、巴結別人。”曹陽的話道出了很多年輕人的心聲,“既然酒桌帶不來機會,不如少喝甚至不喝白酒,讓自己過得舒服一點。”這種務實的態度,正是年輕群體與白酒及酒桌文化漸行漸遠的核心原因。
而對于白酒行業來說,這場由消費代際更替引發的震蕩,遠未到落幕之時。如何跳出“壓貨式增長”的虛假繁榮,轉向以真實需求為核心的健康發展模式;如何打破固有認知,重構契合年輕人生活方式的消費場景,真正贏得新生代青睞;又如何在行業下行周期中,重新平衡廠家與經銷商的利益訴求,破解當前的庫存與價格困局?
這些問題,不僅是懸在白酒行業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更直接決定著整個行業未來的生存與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