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四年過去了。前段時間,隨單位去村里走訪,繞到老人的院子前看了一下。門前的小胡同大約七八米,幾年無人居住,看著就很寂寞。還好,土房瓦頂的老屋子還結實,能掙幾年。
2021年9月26日,單位駐村書記告訴我說,昨天李逢軍死了。我驚問什么情況。他說逢軍老頭到溝里割草,被馬蜂蟄住了。后來可能感覺不對,他自己騎電動車到鄉醫院看,鄉醫院看不了。又到縣醫院,縣醫院同樣看不了,趕緊拉到市里,最后花了三四萬元,沒救過來。
10月30日,村里另外一位朋友的母親意外去世,我回村去看看。參加吊唁后在院子里和村里人聊天,提到了逢軍老人的事,得知了關于他死因的詳細情況。
原來,他騎電動車看到路邊有一堆柴禾,就想拉點回家冬天燒火,不想柴禾堆里有馬蜂。我對他太熟悉了,其實他家里柴禾堆的老高,一冬天根本用不完。農村老人常年養成的撿柴過冬習慣竟要了命。
想到這里,我腦海里立時會出現一個畫面。雖然七十幾的人了,但他常年騎車趕集賣菜籽補貼家用。他騎車速度可不比年輕人慢。每次路上遇到他時,會看到從遠處呼呼地過來一輛電動車,車上的人壓低著身子像年輕人,走近了停下了一看原來是他,黑里透紅的圓臉,瞇著眼情,笑著向我打招呼。
老人身體雖然有點老人病,但總體還湊和。七十四歲的年齡,放現在也不算老。去年單位安排記者采訪,在他家時,面對鏡頭,他當時信心滿滿地說,要給孫子孫女掙錢,要看他們成家,還要再活二十年。我覺得按他的精神和身體狀態,他說的話,應該是沒問題的。村里九十多的老人不少。他有這樣信念支撐著,活到九十歲應該沒問題。

我是在駐村期間認識李逢軍老人的。我所在的洛寧縣的村整體上很窮,有相當一部分房屋仍是土坯房,村內景像比較破敗,有點像記憶中三十年前我老家村的樣子。村里生活過得艱難的戶不少,李逢軍就是一個。入村后,很快就關注到他。
他的情況很特殊,一個七十多的老人,帶著孫子孫女,三個低保,家中沒有勞動力,幾乎沒有收入,絕對是脫貧攻堅的重點對象。在后來三年的扶貧工作中,兩個人交往很多。按他的話說,張書記來了以來,很照顧我。不僅出于工作原因。實際上,隨著交往的增多,對他了解加深,我很喜歡這個老人,確實特別關注他。后來,我駐村期滿時,我們成為忘年之交。三年里,見了面,我一直叫他逢軍叔。
我知道他,只要天氣好,他就喜歡騎車去趕集。就這個事,我們聊過,他年紀大了,我勸他別去了。人活到七十多,在外面風吹日曬的,一天下來掙不了多少。許多同年紀的老人,沒事扎個堆曬曬太陽就行了。他說我這個人閑不住,得掙點錢攢起來,將來給孫子娶媳婦用。平時他就在附近趕集,我見過幾次。
有一回,夏收前,他委托我幫忙從關林批發點鐮刀,我替他買了一捆。后來,說了幾次,如果要批發菜籽的話,可以幫他帶,他說怕我不懂買到假種子,他有地方進。有一次我開車經過澗口街,剛好那天有集。街上兩邊各種各樣的攤位擠的街道很亂。透過車窗,從后邊上見到他。
他坐在小板凳上,面前地面上放著一包包的菜籽。在路邊各種攤位中間,他的位置不是很顯眼。一包菜籽三兩塊錢,我也問過他,一天能賣多少,他只說過不多。那一攤菜籽全賣了也就幾十塊,也掙不了多少。倒是他說的有句話,我印象很深,他說我總不能光靠國家救濟,掙點是點。
想想也是,其實我們經常在路邊看到一些小商小販,尤其是經常看到老人,面前擺上一堆蘿白菜,就算都賣了,也不過幾十塊錢。掙的少,一天三五塊錢,總比沒有強。對于有穩定工作固定收入的人,要設身處地的想。那些人,不這樣還能咋樣。
最后一次,見到老人是2月份。因為要辦什么事,到村里酒廠去。當天太陽很好,事辦完后,在酒廠的小院子里坐一會兒,給逢軍老人打個電話。電話響了好幾下才接通。老人很快就過來了。看到我后很高興。他說我在和老伙計“閑拍”,一看你電話知道你肯定來了。老人臉色黝黑,眼睛笑的時候瞇成一條縫。他可能平時笑的多,所以臉上的皺紋是那種經常笑留下來的那種走向。單從他臉上的樂觀的皺紋,你會覺得這一定是個幸福樂觀的老人。如果不深入了解,你很難想到,面前這個整天笑呵呵的老人,一生其實經歷了許多常人難以承受的苦難。我們倆一人一個板凳,坐在太陽光里,就那樣瞎聊。聊些什么,現在都忘了。中間,我掏出手機,給我們自拍了兩張照片。當時太陽有點熱,曬的睜不開眼,他低著頭,不知道我照像。否則,我倆應該好好照一張。這是我倆最后一次見面。

我翻了下手機通信記錄,我倆最后一次通話是今年7月11日。那天是星期天。他是八點十九分給我打個電話。當時,手機沒在身邊,好像是在做飯,我沒接到。過了五分鐘,看到他的來電回撥了過去。我知道他應該沒事,但還是問了他有什么事沒有,他說沒事,就是想你了,看你在干啥,什么時候回來。我說,等下回單位組織大走訪,我會去看他。倆人在電話了聊了十多分鐘。具體聊什么,忘了。因為,三年多,我們經常這樣閑聊,沒有什么正事,用洛寧話說,這叫“瞎拍”。沒想到,這竟是我倆最后一次通話。
老人喜歡找我聊天。和村里其他人不同,他見我時,有一種由里及外、自然而然明顯讓你感覺到的親近感。我對他的了解也是隨著一次次聊天而深入。有一陣子,為了把村里的雜糧廠再搞起來,我試制了一小部分糯玉米糝的樣品,同時在市場上又買了一些包裝盒。晚飯后,把這些東西攤在辦公桌上對比研究,自娛自樂地欣賞自己的作品,沉浸在自己的春秋大夢。就聽見屋外有人叫了一聲“張書記...”,話音未落,他已經掀簾子進來了。
他拿個收音機來找我一塊兒聽戲,我們邊聽戲,邊拉家常。那天我們說的很多,他也主動說起了他的不幸。
我以前只知道,他經歷了人生三大不幸,少年喪父,中年喪妻,老年喪子。孤獨這個詞含義,不經歷的人很難體會。他在村里是孤獨的。平時一個人住,進了家門,是找不到說話的人。出了家門,又有誰會聽他去講心里的事。
我在村里當第一書記,也很孤獨。現在看,當時因為很認真,想把活干好,壓力很大,事情又很多,有點抑郁傾向。只要我在村里,就把大隊部的大門完全打開,直到深夜。晚上除了工作上有群眾來說困難反映事情外,很少有人像他一樣陪我聊天。
他那天主動說了自已的事。他那種說,不是向我訴苦,更像是朋友間的訴說。提到他兒子時,他說他兒子身材高大,當過武警,當時退伍前因為表現好,部隊的領導讓他留隊,他不想留。這時候,他的眉角揚了起來,眼睛發出亮光。又說到,他兒子病故的情形,那天晚上他兒子看完電視,好好的,剛準備躺下就感覺不舒服,縣里的120車沒到人就不行了。那年37歲,和他媽年輕去世時情況差不多。
他的兒子突然去世,留下了兩個小孩子,兒媳婦帶小孫女回三門峽了。從此,他帶著孫子過。一個小男孩兒,這個孫子也成了他生活的支撐和未來的希望。他們說我的命太硬,把家人都妨了。他說自已命太硬這種話,不至說了一次。
他說的很淡然,說的時候已經看不到明顯的表情。他坐在我對面,瞇著眼,說著他兒子。在說到他兒子的死時,他說,張書記,耀軍死后,你不知道,有很長一段時間,只要我一想到他,我就心痛。說到心痛這兩個字時,他右手握起來,在胸口手輕捶了幾下。張書記,你不知道呀,那時候我真的心會痛呀。最近,翻看醫學的視頻,我終于知道,什么叫心脈受損,人傷心過度后,神經元會萎縮,原來是會導致人感到心疼的。
我清楚記得,那天晚上,他說這事時,并沒有明顯的喜怒哀樂的神情。
你不能去深想,在一個貧困山村的黑夜,破舊的院子里,一個失去兒子的老人,如何在孤獨中,去捱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寒夜。時間能沖淡一切,時間讓一個人把一件痛徹心扉的事情平靜地說出來。但不是每個人都能找到一個說話的對象。我很慶幸,我能成為這個老人說話的對象。當他向我把其過往的經歷像講別人的事時講給我聽時,我感覺這個老人心底的那個緊閉的布滿灰塵的角落透進了一縷陽光。
我經常去他家,他的院子破的很。他還說村里有人說自己的院子風水不好。...........
[2022年3月29日再續]
關于紀念老人的文字,我原本計劃就是想寫時再寫,不想寫時就暫時停下來。上次,一口氣寫了六頁,寫到最后,突然不想寫了。不想寫的原因,最按照當時的思路寫下去,自己會陷入痛苦的回憶中,使心里很難受。當時,就知道,寫作的心情沒了,手上一停,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時候了。
后來半年,心不靜,動不了手。
最近在學習,最大的收獲是腦子里有一些改變。學習是有用的。專家教的積極向上東西聽多了后,會帶來的思想改變。原來大腦內有很多不舒服的事情,像雜草,被自己壓在屋子里角落,不愿想起。不愿想起的東西,不代表他不存在,像生長在腦子里的野草,不管他,不代表他不會生長。
這幾天上課,我一直聽的很認真,在聽課的過程中,學校老師的課每聽進去一些,會感覺頭上有一道光透進來。又感覺心里的雜草好像清理了出一塊,原來被埋沒的、快放棄的種子,還是要給個空間。
我參軍后,一直干的不是讀書的活兒,應不算一個讀書人。但偏偏沒讀幾本書的人好像染上了一點讀書人的習氣。書也沒讀好,江湖也沒想明白。晚上沒課,心情十分煩燥。外面又下雨,想著找本書看看,讓心情平靜下來。于是在大廳的書架上找了一本主流書,但翻了幾頁,實在看不進去。突然有了想再想一下過去的想法。人最怕孤獨的感覺,我也一樣不例外。
在文字的敲擊中,和過去互動,和自己交談,能讓思想集中,心情平靜下來。突然,后悔自己沒有好好讀書,心里有話表達不出來。不能像那些筆下生花的作家一樣,能將自己的所思所想,用恰當地、自已想要的文字表達出來。既然這樣,就還是腳踩西瓜皮,蹓到哪兒是哪了。
關于風水,很多人都信。更準確地說,它有一定的科學根據,是不得不信。因為要付諸紙上,所以老人家向我分析他家的屋子如何如何不好,大致就是什么房子建高了低了的話,就不詳細寫了。往往這些說法,來自群眾心中樸素的認知。
雖然我幫助不了他,但我認同他的說法。窮苦人很多,這也是我們當時努力而忘我工作的意義。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前幾天,聽說一個村里出來的縣級領導突然沒了。我在想,人突然死了。窮和富有什么區別。窮苦且平凡的人生和輝煌榮耀的人生究竟有什么區別。人來到世上一樣,人在世上落幕又有什么不同。人死后,只要有人想起,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人有什么不同。如果沒有記錄,不出50年,就像不曾來過一樣。逝者如斯夫!意外和明天不一定誰先來,過去像不曾來過,明天也不一定能到。
結束語:大多數人,來到世界上,一生像一粒砂子,像一棵小草,留不下一點痕跡。特別是山村有些老人,幾十年都不曾出門。最近有首歌:初來人間一絲不掛,轉身退下一縷青煙。詞寫的不錯,真實地概括了我們平凡的一生。
我用文字記錄了一個平凡的老人,其意義就在于,文字也許能流傳一段時間,那么會有更長一些時間的看到了,還能知道我們的事,也能知道他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