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豫東平原的腹地，商水之南，汾水之畔，靜臥著一座名為“固墻”的古老集鎮。它似一枚被歲月反復摩挲的印章，穩穩蓋在古淮陽、上蔡、商水三邑交織的邊界線上。民國以前，這里是世人熟知的“三不管”之地，政令在此漸趨模糊，方言在此交融共生，無數故事便在這片土地上悄然沉淀。今天，就讓我們拂去歷史的塵埃，聆聽這片土地的低語，讀懂它跨越數百年的委屈與榮光。
? ? ? 一、名溯“古墻”：方志里鐫刻的初始印記
? ? ? “固墻”之名，并非憑空而來的符號，其最初在舊志中以“古墻”的模樣留存于世。明神宗萬歷十一年（1583年）《商水知縣張德崇清丈地畝碑記》中記載：“上蔡縣，地名古墻集”，這是現存舊史里對固墻最早的文字記錄。萬歷二十三年，太常寺少卿吳應明為項城撰寫《平寇碑記》時，又明確將此地稱作“互鄉”，文中寫道：“項，嚴邑也。有連橋逼互鄉壤，顏稱四不官地”。萬歷三十六年的《汝南志》中，固墻是上蔡縣十五村之一，其《上蔡境圖》中，亦清晰標注此地為“古墻”。
? ? ? ? 入清以后，多部方志和類書對固墻的古稱形成了一致記載。清雍正《古今圖書集成》、上蔡舊志、陳州舊志均提及固墻古稱古墻、固墻店、潔己鄉。道光《淮寧縣志》還稱固墻為義鄉。萬歷《汝南志》、康熙元年《汝寧府志》中，尚未有固墻設里的記載。康熙二十九年《上蔡縣志》中，此地已設潔墻里，劃分為上、下兩甲，分別為潔己、固墻；而淮寧縣則將其歸入南鄉管轄。
? ? ? 1989年，固墻西南朱莊村出土的石碑，進一步證實了明代固墻隸屬于上蔡縣。在固墻集西約一里處，有一座古城寨（今名三合寨）遺址，康熙二十九年《上蔡縣志》所云“小新溝自潔墻里古城寨西南發源”即此，康熙元年《汝寧府志》所載上蔡古跡“固墻古城”或即此地。據村中老人回憶，1920年前后，古城寨西北門城樓上鐫刻的“古蔡遺跡”四字，仍清晰可辨，默默訴說著此地與古蔡的淵源。
? ? ? ?二、“互鄉”疑云：被誤讀千年的沉重標簽
? ? ? ?“互鄉”二字，為固墻披上了一層不甚光彩的外衣，這一名字最早源于孔子的教誨。《論語·述而》記載：“互鄉難與言，童子見，門人惑。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唯何甚？人潔己以進，與其潔也，不保其往也。’”此處的“與”為贊賞之意，大意是：互鄉這個地方的人難以溝通，有位童子前來求見孔子，弟子們對此感到困惑。孔子則說：“我贊賞他的進步，而非他的退步，何必如此苛責？一個人能潔身自好以求進步，我便贊賞他的這份潔凈，不必糾纏他過去的不足。”
? ? ? ?“互鄉難與言”這句評述，讓互鄉從此蒙上了“難以理喻”的陰影。東漢學者鄭玄注解時稱“其鄉人言語自專，不達時宜”，即認為此地人說話固執己見，不懂得根據場合調整言辭。南朝梁代儒學家皇侃（488-545）更是直言“此一鄉之人皆專愚，不可與之共言語也”，厭惡之情溢于言表。南宋《朱子集注》亦云：“（互鄉）其人習于不善，難與言善。”明景泰年間進士丘濬在《成語考·卷上·地輿》中更是明確界定：“美俗曰仁里，惡俗曰互鄉”。可見，在儒家典籍的闡釋中，“互鄉”絕非褒義詞，幾乎成了冥頑不化的代名詞。
? ? ? ?三、“音近”致誤：明代“俗悍”背后的名實錯位
? ? ? ?現年87歲的固墻村民許詣榜介紹：民國時期，以今固墻村民委員會（原固墻公社黨委所在地）為中心的十字路口為界，東街、北街歸淮陽縣管轄，南街（自十字街向南約150米起）、西街歸上蔡縣管轄；而十字路口西北角路北臨街處，還有一塊約250平方米的空地隸屬于商水縣，地上建有一座小關帝廟供居民祭拜。這塊土地或許正是萬歷《商水知縣張德崇清丈地畝碑記》中“上蔡縣，地名古墻集：德三里許社等共小地二十四頃四十二畝六分六厘八毫”的遺存。1948年人民政權建立后，整個固墻一帶被劃為商水縣第十區。
? ? ? ?康熙二十九年《上蔡縣志》中對界溝河的記載，也印證了古上蔡對固墻的管轄范圍：“界溝河自武扶里扶臺鎮東南發源，東流，過界溝橋，逕武鄉里，過李家橋，受鴻砌溝水，過栗家橋，受東溝、西溝二水，又東逕東官里、潔墻里，受小新溝水，過北橋，至固墻集北三里許徐家莊，入陳州界。”且明確“此河久為平衍，因加疏浚（康熙二十六年浚），居民漸有耕種之事”。該志潔墻圖還標注界溝河經房家寨（今姚集芳寨村）村北東流。如今，固墻鎮北三里的界溝河已湮沒無存，上游河道在芳寨之東竇灣村北改道注入古青龍河，然后匯入汾河。
? ? ? ?明代固墻一帶因轄地交錯、人煙繁雜，民俗被視作“粗惡”，當時還有“四不管之地”的說法。順治《陳州志·三卷》、民國五年《淮陽縣志·古跡》等方志均記載：“陳州南百里許有古互鄉，即孔子所云‘難與言處’也，后俗名古墻集”，還稱此地偏僻荒涼，百姓性格強悍，偷逃稅款、拖欠債務者常躲藏于此，令官民頭疼不已。
? ? ? ?崇禎六年（1633年，陳州舊志作崇禎九年，《古今圖書集成?職方典第三百七十四卷》“開封府學校考”認為是崇禎六年，今以《古今圖書集成》），睢陳道副史張鵬翀會同上蔡縣令率兵平定其地，以固墻音近互鄉，疑謂即古互鄉也，改互鄉為潔己鄉。張鵬翀為了教化當地百姓，選派官員宋景運在固墻集主持事務，拆毀佛寺興建義學，共建講堂一座、廂廳大門及號房十間，命名為“與言書院”，后更名為“潔己書院”。他聘請儒師授課，召集鄉里子弟就學，還挑選儒學教官每月兩次到書院考核學業，同時向督學道申請，每次科考為潔己鄉預留三個入學名額以作激勵。一時間，當地百姓紛紛向善，民風煥然一新。
? ? ? ?崇禎九年（陳州舊志作崇禎十三年，此依上蔡舊志）秋八月，互鄉土賊邱二毛、鄭和軒流竄作亂，陳、汝、光、羅受殘為甚。陳州衛后所指揮使李元春奉檄擒剿，二賊伏誅，地方得寧。
? ? ? ?關于主持固墻事務的宋景運生平，陳州舊志并無詳載。上蔡舊志有縣令宋景云（山東博興人），明天啟元年（1621年）始任，后擢升監察御史，《山東通志》中記作“宋景運”，但始任時間比宋景運主持固墻事務早12年，兩人是否為同一人，至今仍是謎團。而張鵬翀則為直隸東鹿人，天啟壬戌（1622年）進士，崇禎初年以河南按察司副使兼任睢陳兵備道，素有“剿削土寇，安緝地方有功”的贊譽。
? ? ? ?康熙二十九年《上蔡縣志·卷之一》也有固墻易名及設立書院的記載：“（固墻）其地僻遠，界在陳州，民俗粗惡，蔡宰會睢陳道張鵬翀率兵靖其地，以固墻音近互鄉，疑謂即古互鄉也，改名潔己鄉。盡毀佛寺，建義學，延師教其地之子弟。（綱目注：互鄉為徐州沛縣地，今名黑鄉，去沛東北一百八十里，則互鄉不在蔡明矣。但相沿已久，不妨并存。）”
? ? ? ?清初，陳州還有《潔己鄉與言書院》載入康熙《續修陳州志》，全文如下：
? ? ? ?潔己鄉即古之互鄉。鄉之人諱其字，為古墻，非也。明季崇禎九年，東鹿張公兵備睢陳，憫其土瘠民悍，擇官宋景運督理于集所，創建書院顏曰與言，立東西兩社，延名師，集鄉之子弟而董率之，更其鄉曰潔己，蓋祖宣圣教童子之教以教之也。復置學田，歲入其租，以供費。朔、望鳴鐸，月終會文，頑者廉之，椎魯者詩書潤澤之，骎骎乎風俗丕變，至今永賴云。公諱鵬翀，號襟溟，天啟壬戌進士。刺史沈君諱萬春，襄贊經營，多著成績，刻有《與言書院文集》行世。
? ? ? ?沈萬春，浙江仁和縣人，萬歷四十三年舉人，崇禎間任陳州知州。康熙《續修陳州志》又云“雎陳道張哀憫愚頑，廣開舍舊從新之路，大展移風易俗之權，更其鄉名曰潔己鄉。議立社學，延聚生徒，講明圣諭，曉導群迷。”這些都證明張鵬翀曾以孔子之言“潔己以進”把固墻更名為“潔己鄉”，并建立書院對固墻之民進行教育。
? ? ? ?固墻與言書院分東、西二社，聘請生員劉賓、司作棟教育民間子弟。每月月終對生徒的文章進行考核，并設置學田，以其收入作為社學經費。張鵬翀為書院制定了“定尊崇、勸講課、端蒙養、示勸征、酌學租、議門役、限支給”七項制度（道光《淮寧縣志），可惜書院在明清易代的兵火中化為廢墟。即便如此，潔己書院那縷以文化人、以教易俗的星火，早已烙進固墻的記憶深處，證明這片土地從不是不可教化的“難言”之鄉。
? ? ? ?事實上，固墻背負“互鄉”惡名，本就是一場歷史誤判。查閱明代以前的史料可知，互鄉并非位于商水或上蔡境內。北宋《太平寰宇記》記載：“互鄉城在（項城）縣北一里”，而北宋項城縣治在今沈丘縣城西南沈、項兩縣交界處，其北一里應屬今沈丘轄境。孔子周游列國時，蔡國已南遷新蔡三十余年，他從淮陽前往新蔡，途經今沈丘縣城一帶是最近的路線，彼時在項地與當地神童（疑為項橐）相遇，合乎邏輯。至元二年（1265年），元世祖廢南頓、項城入商水縣，后將商水縣治遷至南頓城，原屬項城的互鄉也隨之歸入商水版圖。雖然后來又復置項城和南頓縣，但《大明一統志》仍誤將明代商水等同于元代商水，遂有“互鄉，在商水縣”的說法，對此，清順治《商水縣志》予以糾正，言互鄉俗名固墻，“本項城縣轄，舊志訛為商水”，但因《大明一統志》的權威影響，再加上固墻讀音與“互鄉”相近、民風被誤判為“粗惡”，這片土地便在史書中背著不屬于自己的惡名，走過了數百年。
? ? ? ?四、固墻溯源：古城斷垣里的堅韌底色
? ? ? ?康熙元年《汝寧府志》古跡只有“固墻古城”的記載，并未有“古城斷墻堅固不壞”之說。乾隆《續修河南通志》也載：“固墻古城，（上蔡）縣東北八十里，即古互鄉。明雎陳副使張鵬翀改名潔己鄉。”直到康熙二十九年，上蔡知縣楊廷望編纂縣志時，第一次把“固墻”和“古城”拆開，單列“固墻”詞條，提出“古城斷墻堅固不壞”之說。該志卷之一古跡云：“固墻，在縣東八十里，有古城斷墻，堅固不壞，因名……今屬上蔡。”其境圖還標注古城、固墻兩個城墻。
? ? ? ?但現今固墻村并未發現古城遺址，更未有建寨之說（建寨影響集市交易），倒是在集西約一里處，有一座被考古鑒定為戰國至西漢時期的古城遺址，當地群眾喚作“老城頭”，原地面高出平地5尺有余，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被固墻公社磚瓦廠取土夷為洼地，現為商水縣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該遺址位于三合村南，由內城、外城組成，已發現東南角墻基、內外城壕及鑄鐵遺址，出土過熊足石硯、鬲足、灰陶鼎足、各類瓦當等文物，還存有清代所立的古城村碑，《商水縣志》指為西漢南利城。民國以前稱古城寨，如今當地百姓稱之為“三合寨”。遺址周邊的九座漢墓，被群眾喚作“九女冢”。
? ? ? ?關于古城村“三合寨”的得名，當地有兩種說法：
? ? ? ?一種較為平和：村莊四周有兩條寨河環繞，村南額外還有一條，三條寨河交匯，故得名“三合寨”。
? ? ? ?另一種得名則帶著戰亂的滄桑：民國初年，軍閥割據，土匪橫行。1924年前后，土匪劉胡子、路老九常到固墻一帶燒殺搶掠，附近百姓為自保，齊心協力修繕古城廢寨，不僅加深加寬原有寨壕，還新挖一條海河，形成雙重防御屏障。那時交通閉塞、信息不暢，為及時傳遞匪情，古城寨與人和寨（今商水縣袁老鄉楊寨）、東岸寨（今屬上蔡縣）簽訂聯合防匪公約：一方發現匪情，便鳴炮三聲示警，另外兩方百姓可盡快躲入寨內避險。后因三寨相連，古城寨居中，遂更名為“三合寨”。這既取“三寨聯合防御”之意，也蘊含“天合、地合、人合”的吉祥愿景。
? ? ? ?盡管三合寨的寨墻、門樓堅固，又有雙重海河守護，但磚土建筑終究難抵現代炮火，該寨落成之后，曾先后兩次被土匪攻破，村民死傷慘重。百姓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生動詮釋了筑墻自守的“固墻”精神。
? ? ? ?五、時代正名：歲月沉淀的芳華與新生
? ? ? ?歷史的誤讀，終究掩蓋不住這片土地孕育的芳華。固墻從來都是人杰地靈之地，明代以來，許、智等諸多姓氏在此繁衍生息，形成了多元鮮活的鄉土社群。清末光緒年間的拔貢許葆光，以教書為生，門下弟子中竟走出了河南省長兼督軍趙倜，成就了“將軍師”的佳話，這無疑是對“互鄉難與言”最有力的反駁。固墻百姓對許葆光極為敬重，尊稱他為“許老汝”。趙倜為保護恩師安全，不僅派一個連隊駐扎在固墻東北一里的毛屯村，還在固墻村最高處為他修建宅院、置辦百畝田產，并立功德碑紀念（該碑于1948年被毀）。
? ? ? ?時光流轉至1985年，固墻村農民何剛在自家院子支石磨時，意外挖出一缸元代窖藏銀器。面對文物販子的重金求購，他斷然拒絕，主動聯系村委會，毅然將19件銀器悉數捐給故宮博物院。經鑒定，這批銀器包含二級甲等文物1件、二級乙等文物11件，其中“銀鍍金鏨花雙鳳穿花玉壺春瓶”尤為珍貴，填補了故宮元代銀器收藏的空白，多次亮相各類展覽。何剛也成為首位名字鐫刻在故宮“景仁榜”上的農民捐贈者，用樸實的選擇詮釋了這片土地傳承千年的“潔己”初心。
? ? ? ?如今，古老的固墻早已煥發新生。作為鄉鎮中心，它先后獲評河南省重點示范鎮、經濟發達鎮改革試點、美麗宜居小鎮試點，2019年更成功躋身“全國重點鎮”行列。從“三不管”的邊陲集市到國家重點鎮，從背負“互鄉”惡名到彰顯“潔己”美譽，固墻的千年故事，早已譜成一曲關于誤解與正名、教化與堅韌、守望與新生的歲月贊歌。
友友們，您認為固墻是不是春秋互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