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入秦巴山脈的褶皺,窗外景致便換了風骨。關中平原的坦蕩開闊、帝王氣象,漸被巴山堅韌沉默的蒼翠所取代。山嵐疊嶂,一層裹著一層,仿佛大地在此鐫刻下無數固執的褶皺。我們的目的地,是唐時開州舊地。此行無他,唯愿在云霧流嵐與江聲漁火間,打撈一個被歲月輕掩的名字——柳公綽。
卷帙浩繁的唐史中,柳公綽的名字,常隱沒在其弟、書法巨擘柳公權“顏筋柳骨”的光耀之后。世人多識“柳骨”的遒勁,卻未必知曉,那位以風骨立身的兄長,曾在西南邊州寫下怎樣擲地有聲的篇章。然而在開州這片被歷史風云反復浸潤的土地上,柳公綽并非模糊的背影,而是一道清晰深刻、帶著金石之音的刻痕,嵌在巴山蜀水的肌理之中。
貞元四年的冬風,想必凜冽刺骨。一封來自長安的薦書,穿越秦巴古道的崎嶇,遞到了青年才俊柳公綽手中。舉薦者,乃慈隰觀察使姚齊梧——這份薦書,載著沉甸甸的賞識,更托著千鈞重的期許。開州刺史,是他仕途首次主政一方,可任所并非通都大邑,而是“地接夷落”的西南邊州。彼時的開州,在帝國地圖上需凝神尋覓,現實里卻是王朝神經的末梢,敏感而脆弱。巴山環抱間,獠人部落的炊煙與窺伺之影,就蟄伏在不遠處的山林。史載“寇常逼其城”,四字寥寥,卻道盡了邊州的惶惶與重壓。朝廷將此重任托付給這位年僅二十一歲、兩登“賢良方正”科的才俊,是試煉,更是將一方生民的安危,全然系于其肩。
我試圖描摹他初抵開州時的目光。穿過盛山(今開州區)繚繞的嵐靄,他望見的,不僅是城墻亟待加固的缺口、吏民眼中交織的期盼與惶惑,更瞥見朝廷法度在蠻荒之地的微光——那微光如風中殘燭,亟待有人擎起。考驗來得迅疾如雷。當“寇”兵臨城下,城中兵力單薄,屬吏們循著亂世的“生存智慧”,習慣性獻上懷柔之策:“以右職署渠帥”,授蠻首官職,以妥協換茍安。
可柳公綽震怒了。那聲穿越千載的叱喝,至今仍帶著凜冽鋒芒,仿佛在耳畔炸響:“若同惡邪?何可撓法!”妥協即是同流合污,懷柔便是褻瀆國法。在滿座驚愕的目光中,他立誅獻議者。這絕非文人的清狂意氣,而是政治家以霹靂手段,在混沌的邊疆棋局中,毅然劃下不可逾越的紅線:國家尊嚴與法度,重于一時茍安。劍光乍起,血光映城,這最殘酷也最直白的宣言,竟換來了奇跡——“寇亦引去”。他以決絕的“不妥協”,為開州贏來了真正有尊嚴的和平。這一刻,書生柳公綽,已然化作開州城墻最堅硬的一塊基石。
然柳公綽非僅知凜然的酷吏,他的溫情,藏在公堂之外的綿長日常里,悄然浸潤著邊州大地。他攜家眷赴任,將中原世族的詩書禮樂,一并帶進了巴山蜀水。其妻韓氏“和丸教子”的佳話,自此在開州流傳:取苦參、黃連、熊膽研磨成丸,讓苦讀至深夜的兒子柳仲郢含服,以驅倦提神。一盞孤燈映寒窗,幾味苦藥礪初心,一位嚴母的徹夜陪伴,這幀充滿象征意味的畫面,正是柳氏家風“尚勤苦、重名節”最生動的注腳。后來,柳仲郢官至刑部尚書,成為晚唐名臣——教育的薪火,在開州寒夜里被悉心護持,終成燎原之勢。
他更主持修建了“盛山堂”。這絕非尋常亭臺,而是開州的文化地標,是文明播撒的象征。他深知,治理邊陲,不止于刀劍城墻的固守,更在于文明火種的浸潤與扎根。后來,宰相韋處厚貶謫至此,正是在柳公綽奠定的文脈根基上,吟詠出“盛山十二景”詩,引來元稹、白居易等天下文士唱和。一時間,偏遠開州竟成帝國詩壇的矚目焦點——柳公綽當年種下的文化種子,終在歲月里枝繁葉茂。
行走在今日開州的山水間,盛山堂或許已湮沒于時光塵埃,當年劍拔弩張的烽煙,也早已化作田壟間寧靜的炊煙。但柳公綽留下的,是比實體更持久的精神遺產:那是“守正不阿”的為官氣節,是“以法立威”的治理智慧,是“文教化俗”的深遠目光。他讓后人看見,真正的儒臣,力量不只源于圣賢經典,更源于將經典精神付諸實踐的、近乎執拗的勇氣。在妥協成風的晚唐官場,他的“不妥協”是孤獨卻鏗鏘的強音;在視邊陲為畏途的時代,他的“有作為”是難能可貴的擔當。
巴山夜雨,淅淅瀝瀝,千年未改其韻。我仿佛望見,貞元年的那個冬夜過后,一個清瘦卻挺拔的身影,手提風燈,再次巡視在開州的城垣之上。雨絲打濕了他的衣襟,寒意浸徹了他的袍袖,可他的目光,始終堅定地望向城外沉沉的群山——那群山曾藏著窺伺與兇險,此刻卻因他的堅守,漸顯安寧。他的目光,也望向這片土地的未來,那里,文明的燈火正被他的執著,漸次點亮。
他并非開州首任刺史,卻是首個為開州注入“風骨”的人。這份風骨,歷經千年時光淘洗,早已沉淀為這片土地血脈中不易察覺、卻至關重要的硬氣。歷史長河中人來人往,大多如朝露暮雨,匯入江川便無跡可尋。而柳公綽,以兩年開州歲月為墨,以自身風骨為筆,將自己寫成了一塊碑,立在巴山蜀水之間,也立在后世每一個追問“何為士大夫擔當”的心靈深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