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商沃土孕育的一朵奇花
——《文子傳》的思想內容與藝術形式
文子在中國文化史上有一個飄忽不定的巨大身影。文子和列子、亢桑子、莊子一起被唐玄宗敕封為道教四大真人，合稱"四玄"。因為文子被封為通玄真人，其著作《文子》又被稱為《通玄真經》。趙孟頫曾手繪文子、列子、亢桑子、莊子、尹喜、南榮趎、尹文、士成綺、崔瞿、柏矩等十個道家人物的畫像，文子又和其他九人一起被看作道家的宗師。可以說，《文子》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部奇書，文子是中國文化史上的一個奇人。但是，文子究竟是誰，何方人士，生平如何？好像又沒有一個明確且能得到公認的說法，就讓文子的形象越發變得神秘、模糊。
民權作家柳小池對文子有過深入研究。通過對大量史料的梳理、辨析，柳小池認為，文子就是曾經在《吳越春秋》《越絕書》《史記》等書中出現過的計然，又在進一步考證的基礎上，認為文子姓辛名钘，字文子，號計然，別稱計倪，春秋宋國人，出生于葵丘濮上，祖上是晉國貴族，后逃亡于宋國。文子生活的年代大約在公元前560到公元前460年之間。辛钘曾經師從老子，又和孔子有過交往，晚年還曾收范蠡為徒，是道家學派的創始人之一，又是中國商業文化最早的理論家，還是一個謀略家、隱士。隨著考證的深入，文子的形象和生活的年代在柳小池的腦海里逐漸變得清晰，他長期創作小說的藝術思維又為他張開了想象的翅膀，以文心運史筆，終于創作出章回體通俗演義小說《文子傳》。在這個意義上，《文子傳》就不僅具有了一定的文學價值，同時也具備了厚重的文化價值。
一
文子做為道家學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同時又是中國最早的商業理論家，其人生道路的選擇和思想的形成，就必然具有個體生命的偶然性和時代理論思想熏陶的必然性。為了寫出文子個體生命的偶然性，作者將目光投向了辛钘家族歷史上那些優秀人物，努力用藝術的筆觸寫出他們生命活動中那些重要經歷在辛钘生命中的積淀。小說遠追文子的始祖辛甲，濃墨重彩描寫了文子的始祖辛甲、六世祖辛寥、五世祖辛章（辛愙）、四世祖辛葵及祖父辛炎、父親辛俞以及圍繞在他們周圍大量人物的政治生活、家庭生活，通過對他們生平重要事跡的描述，對他們高尚品格的刻畫，為文子辛钘的成長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具體的寫作中，小說以辛氏家族歷代宗主為中心，著力描寫辛氏歷代宗主在晉國、宋國的政治活動。為了深刻表現這些人物的政治智慧和精神風骨，小說努力將他們的活動鑲嵌在真實的歷史背景上，因此，對于這些人物同時代的諸侯國的君主以及主要的政治人物，也做了將為詳細的敘述和描寫，并通過這些人物，展現了豐富的政治智慧和人生理想。辛钘的歷代先祖，不乏杰出的政治人物，能夠在政治舞臺上取得杰出成就的同時還能得到比較圓滿的人生結局，但辛氏家族的悲劇也反復上演。無論先祖的智慧、榮光或是悲劇，都將在辛钘的血脈里回蕩，并影響他的人生抉擇和思想形成。小說中，辛钘的始祖辛甲是叔虞封唐的重要促成者，并曾擔任唐的相國。唐即后來的晉國，辛氏一族可謂有功于晉。辛甲還開創了"官箴王闕"的先河，為了勸諫國君的過時寧愿忍受誤解甚至懲罰，為大臣們勸諫國君的錯誤建立了政治傳統。但辛氏一族在晉國逐漸淡出權力中心并屢遭不幸，使得辛氏家族對于政治有了獨特的認識和思考。辛钘的六世祖辛寥是辛氏家族命運轉折并對辛钘產生重大影響的一個關鍵人物。辛寥是辛甲十二代孫，晉獻公時任太史，因勸諫晉獻公立驪姬為夫人，受到獻公杖責。獻公立驪姬為夫人后，辛章又效先祖成規，發動大臣們按照"官箴王闕"慣例，集體勸諫獻公。由于獻公殘暴，大臣們沒有人響應辛章的行動，孤立的辛章再次受到獻公嚴責。獻公判處辛章死刑。經同僚營救后，辛寥出家修道，辛寥的兒子逃到宋國葵丘，與商人家庭締結婚姻，從此，辛家后代開始經商。辛钘的父親辛俞后來一方面是晉國大夫欒家的家臣，一方面也是奔走在列國，尤其是晉宋之間的商人，為辛钘后來成為商業理論家提供了豐富的實踐經驗。小說圍繞辛氏家族的歷代人物，還描寫了大量歷史事件中真實的歷史人物，很多人物能夠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宋國的右師華元就是這樣一個人物。一般讀者知道華元，大多因為各自為政的成語故事，在這個故事里，華元因為戰前犒勞士卒的時候忘記了自己的車夫，車夫懷恨在心，第二天兩軍交戰的時候，車夫駕車駛入敵陣，導致華元被俘。在這個故事里，華元因為慮事不周成了后世嘲笑的對象。歷史上的華元當然不是這么簡單的一個人物，做為宋國的大臣，華元曾長期活躍在歷史舞臺上，其中，華元彌兵帶來的短暫和平，是這個歷史人物最為重要的貢獻。宋國地處晉、楚之間，飽受晉、楚爭霸之苦，做為中原地區有一定影響力的區域大國，調解晉、楚之爭，使百姓免受兵革之苦，就成了宋國也是華元的政治追求。為此，華元奔走晉、楚之間，經過不懈的努力，終于實現了晉、楚休兵的愿望。雖然由于晉、楚各懷鬼胎，和平只有短短的三年，但華元的努力仍然有積極的歷史意義。此后，宋國左師向戌繼承華元的事業，二次彌兵，終于帶來了五十年的和平，這可以說是宋國在春秋歷史上的重大貢獻。這些人物，或者和辛氏交往密切，或者是辛氏追隨的政治人物。他們的政治活動和貢獻中，也往往有辛氏家族的人物活躍其中。追求和平，造福百姓，這些崇高的政治理想，在柳小池筆下，借助紛繁的歷史事件，重要的歷史人物，得到有力的表現，也對辛氏家族的人生追求，產生了重要影響。這些活躍在歷史上的優秀人物，他們的理想、追求，無疑是殷商文化，甚至中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除了紛繁的歷史事件、眾多的歷史人物，小說中還有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注入姓氏的起源、禮儀的意義以及一些詞語的來源，在小說中可謂俯拾即是，這些歷史文化知識和小說中的事件、人物交織在一起，宛如一條的浩浩蕩蕩的河流，洶涌澎拜，成了一道磅礴雄渾的藝術景觀。
二
《文子傳》最重要的成就，是塑造了文子辛钘鮮活的藝術形象。
我們回顧了小說對辛钘家族歷史上重要人物及其周圍人物的梳理和描寫，這些人物的優秀品質，如忠于國事、追求理想、熱愛和平等等，無疑會做為基因沉淀在辛钘的基因當中，這些基因，一遇到合適的環境，必將破土而出，茁壯生長，最終盛開出絢爛的花朵。辛钘出生成長的殷商大地，辛钘師從的到家代表人物老子，辛钘同輩的朋友孔子，就成了辛钘思想、性格成長的土壤、陽光和雨露。
辛钘的父親辛俞，既是晉國大夫欒氏的家臣，替欒氏料理家事，又是奔走在晉宋之間的商人。小說中，欒、辛兩家世代交好，當時人有"欒辛欒辛，盤節錯根"的說法。辛氏在政治斗爭中失敗，成為商人之后，辛家又得到了欒家的照應，才重新崛起。由于復雜的歷史淵源，辛俞不僅成了欒氏的管家，還得以和欒家的女兒成親。后來，欒家在和公室斗爭中失敗，從晉國出逃，辛俞因為后行，被晉國抓獲，獻公（？）感于辛俞對欒家的忠心，釋放了辛俞，并叮囑辛俞勸說欒家。由于這種特殊的使命，辛俞受到欒家的猜忌，為了證明自己對欒家的中心，辛俞繼續追隨欒家，最終落得兵敗自殺。辛俞自殺之日，恰好是辛钘出生之時，這樣，辛俞一生無法解決的沖突，從政還是經商？忠誠還是信義？就宿命般地糾結在辛钘的一生當中，成為他探索人生道路的動力、羈絆和思想資源。
為了在辛钘和老子之間建立聯系，小說安排辛俞追隨欒家逃亡中遇難，得到老子搭救，并讓辛俞和老子約定，等到辛钘弱冠，讓辛钘拜老子為師。后來，辛钘師從老子，不僅可以遍閱周王朝收藏室中的典籍文獻，而且時時得到老子的耳提面命，很快就具備了豐富的歷史文化知識。老子因卷入權臣之間的斗爭，被罷免官職，辛钘又追隨老子東游魯國，考察周禮。在魯國，辛钘結識了孔子，兩人成為終生不渝的好友。追隨老子和結識孔子，辛钘掌握了豐富的儒、道兩家學派的知識、思想和智慧。可惜的是，辛钘的才華很難找到施展的機會。在東周，因為老子意欲將收藏之職穿給辛钘，被政敵指為私相授受，被迫離開東周去楚國尋找發展的機會。在楚國，辛钘得到伍奢的推薦，一度受到楚平王的賞識，取得一定成就，并和伍子胥結為摯友。楚平王為太子建向秦國求婚，楚平王得知秦國公主貌美后，自己娶了秦國公主，以陪嫁的侍女冒充秦國公主嫁給太子建。事后，楚平王又擔心事發后太子懷恨，決心除去太子建而立秦國公主生的小兒子為太子。太子太傅伍奢被殺，伍子胥出逃，辛钘也被免職。免職后，辛钘云游楚國三年，充分了解了楚國的風土人情，在楚王放松了對他的戒備之心后，乘機逃離楚國，回到宋國桑葵，經商為生。伍子胥后來在吳國得到重用，辛钘又赴吳國幫助伍子胥。辛钘到吳國，帶著他新收的學生范蠡和范蠡的好友文種，不料，隨從中混入刺客，刺客刺殺伍子胥失敗，辛钘也受到伍子胥的懷疑，被囚于太湖中的一座小島。在囚禁期間，辛钘努力鉆研，學問得以大成。伍子胥破楚報仇后，釋放了辛钘，后來，辛钘向越王勾踐獻計，幫助范蠡、文種滅掉吳國后，致力學術，終成一代大師。
歷史上對辛钘的記錄不多，這給作者展開藝術想象提供了巨大的空間。小說將辛钘安排在許多重大歷史事件當中，活躍在真實歷史人物身邊，揮灑他的學識、才華、與智慧。如果說前期敘述辛钘祖上的人物和事跡，小說主要運用的是史筆的話，對于辛钘的正面描寫，小說則更多運用了彩筆。小說將筆觸伸向人物內心，觸摸人物的內心世界，辛钘的思想、感情都描寫得真實可感，從而將人物塑造得有血有肉，成為一個豐厚的藝術形象。小說四十三回《遇仙子飛臨樗樹 騎神鳥云游夢澤》，描寫辛钘乘坐漁夫的小船游覽云夢澤，在云夢澤的一座島上，漁夫燒火做飯的間隙，辛钘在一棵千年大樗樹下做了一個夢。夢里，辛钘遇到春樹仙子春姬，二人結為夫婦，并乘騎神鳥遨游云夢澤，仙子因為為辛钘生女毀了修行，容顏倏忽衰老，臨終前命神鳥負辛钘逃離險境。這樣的夢境瑰麗奇幻而又充滿寓意，承接了中國古典小說南柯一夢等的藝術傳統，浪漫恣肆的藝術想象，又有幾分莊子《逍遙游》的風采，用來描寫道家的傳奇人物辛钘，藝術形式與描寫內容可謂相得益彰，大大增加了小說的藝術魅力。
由于作者對文子辛钘這個歷史人物有過專門的研究，掌握辛钘思想、生平的豐富知識，因而在對辛钘的語言、行動做具體描寫的時候，就既符合人物的思想、性格，又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從而使辛钘這個藝術形象有血有肉，真實可信。
三
《文子傳》具體的藝術結構上，柳小池選擇了中國讀者喜聞樂見的章回小說的形式。這種富于中國氣派和民族風格的藝術形式，對小說跨越幾百年的歷史空間、涉及到上百人物形象的豐富內容來說，可謂量體裁衣，是小說容納如此豐富內容的一個理想的藝術形式。
如前文所說，《文子傳》的內容囊括了幾百年歷史跨度和幾百個歷史人物的紛繁復雜的內容，如何把這些人物、事件有條不紊地編制在一起，顯然是一個巨大的藝術挑戰。為了解決這一藝術難題，柳小池把目光投向了中國古典文學，從中汲取了豐富的營養，尤其是從《東周列國志》和《三國演義》學習了豐富的藝術經驗。小說將重要人物安排在幾個政治集團中，通過幾個集團的斗爭、合作以及集團內部的斗爭、合作關系，來展現人物的理想、追求和智慧。重要人物的登場，小說都會交代人物的出身、來歷，重要人物之間的血緣或者政治關系，以及這些人物的政治主張、重大貢獻。這樣，歷史敘述脈絡清晰，人物活動也有了具有強烈真實感的歷史舞臺，人物形象也豐滿、生動，往往能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小說中俯拾即是的歷史典故、人文知識，顯然也是作者學習章回小說的結果，增強了表現中國傳統文化尤其是殷商文化的廣度和深度，也大大增加了小說的文人氣息，增加了小說的趣味性和可讀性。我們不妨來看看小說中關于"危如累卵"這個成語來歷的描寫：
"晉大夫荀息聽聞獻公欲建高臺，以鎮桓莊諸子，恐勞民傷財，
遂入宮覲見獻公，曰：‘臣新得一技，敢呈于君前。’言畢，從懷中取棋子十枚，復取雞卵九個。每置一棋，上擱雞卵一個，卵上復置棋子，棋上再置一卵——如此反復，十棋九卵累疊，狀若九層高塔。然顫顫巍巍，晃晃悠悠，似立欲倒。時，朝堂之上，皆屏息無聲，唯恐棋跌卵破。
"獻公觀之，連連嘆曰：‘危哉！危哉！累卵危哉！’時有內侍入堂，步帶微風，棋卵竟見風紛跌于地。卵汁橫流，棋溺其中，污濁不堪……荀息見獻公面有痛惜之意，乃趁機諫曰：‘晉筑九臺，勞民傷財，譬如累卵之危，聞風而破，若外侯侵襲，何以敵焉？況"九"為天子之數，晉若為之，天子豈不怪君上僭越之罪？’獻公聞言醒悟……遂將九層高臺減作三層。"
這樣的描寫在小說中雖處可見，如足下、碧冠等等，等等，不可勝數，使小說如山蘊玉，如淵蘊珠，散發著文化的光芒，讀者讀之，如行山陰道中，時聞黃鸝之聲，仿佛一場精神的盛宴。
此外，小說中還有諸多的"詩曰"，通過通俗易懂的詩歌，感慨歷史，抒發感情，能夠有效地拓展小說的藝術空間，幫助讀者準確理解小說作者的思想、感情。在敘事的間隙，通過詩歌議論、抒情，同樣是中國傳統小說的重要藝術手段，對于熟悉中國傳統小說的讀者來說，也有一定的閱讀魅力。
毋庸諱言，《文子傳》在有些方面還存在一定程度的不足，比如，由于作者曾對文子其人有過深入研究，收集了大量資料，在小說寫作過程中難免會出現不忍割愛的情況，使小說局部結構顯得臃腫。斫去月中桂，清輝應更多。 也許，作者能夠大膽割愛，舍棄一些材料，會使小說更為通俗易懂，也更便于一般讀者閱讀、接受。當然，小說的成就仍然是主要的。如果說文子是中國文化史上一朵絢爛的花朵，小說《文子傳》無疑是文子的家鄉——殷商大地上盛開的一朵掛著殷商文化露珠的藝術之花。我們期望這朵藝術之花經過歲月的打磨，能夠成為一朵永不凋謝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