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撰文|參宿叁
編輯|芝士咸魚、野格
十點人物志原創
提到“產后惡露”,你會想到什么?
在社交平臺上,這個原本屬于醫學的專業詞匯,意外引發了一場討論。對不少人而言,它首先喚起的是血腥、恐怖的想象;但當翻開評論區的科普才發現,“產后惡露”只是指分娩后,子宮排出血液、蛻膜等組織的正常生理過程,是身體恢復的信號之一。
問題并不在于醫學含義本身,而在于語言帶來的聯想。“惡”這一字眼,讓一個本屬正常的生理現象,被涂抹上“污穢”“不潔”的色彩,仿佛產后的身體是藏污納垢之處。

圖源某社交平臺
因此,互聯網上逐漸出現了是否需要為“惡露”更名的聲音。一些人認為,這樣的命名容易制造不必要的恐懼與羞恥感;也有人認為,它只是一個普通名詞,不必過度解讀。
這場討論背后,引發了一個更深層的問題:
當我們在日常語言中感到不適,究竟是出于個人情緒,還是有些語言確實需要被重新審視?

“原來我的身體不臟”
生育,作為女性獨有的能力,既承載著最美好的象征,又常常伴隨著恐懼的想象。在迎接新生命誕生的同時,母體往往要經歷巨大的生理與心理挑戰,甚至被形容為“過鬼門關”。
據2023年全國心理健康調查,約25%的育齡女性存在不同程度的生育恐懼。其中,部分恐懼源于真實的醫療體驗,例如會陰側切、產道撕裂和剖宮產等帶來的身體創傷;
而另一些恐懼,則更多由社會文化或語言建構所催生。例如“產后惡露”一詞的使用,原本用于描述子宮恢復過程中的生理排出物,卻因“惡露”二字隱含的負面聯想,無形中放大了女性產后的焦慮。

圖源《我的天才女友》
語言帶來的心理暗示,在未育女性群體中尤為明顯。由于缺乏親身體驗,她們對“惡露”的想象往往通過道聽途說或碎片化信息構成,加深了她們對生育的恐懼,還可能引發自我貶低情緒,如“我的身體很臟”等。這無疑成了未育女性心中難以跨越的一道心理門檻。

圖源某網絡平臺
而對于剛經歷生產的女性,產后恢復期的身體疲憊和心理負擔本就沉重,再聽到“惡露”一詞,無疑是雪上加霜。2019年《醫學人文期刊》發布的調查顯示,15%的產婦認為“惡露”一詞加重了她們的產后焦慮。而網絡平臺上的討論表明,許多女性認為這個詞帶有誤導性,讓她們誤以為自己患病了。

產后不同時期的子宮,圖源某網絡平臺
那么,“產后惡露”的說法究竟從何而來?
這一詞匯最早見于東漢末年張仲景的《金匱要略》,其中提到“產后七八日……此惡露不盡”。后世方書、婦科專著均沿用此名,并在現代醫學需要翻譯“lochia”一詞時,沿用了來自古代醫書的這一專有名詞。
從歷史溯源上看,“產后惡露”最初是中性的醫學術語。然而隨著語言的發展,現代漢語中“惡”字已經帶上了“惡意、丑惡、罪惡”等負面詞義,使得“產后惡露”不再是單純的醫學術語,而是充斥著“臟、污、難聞”的聯想。

《金匱要略》是中醫經典著作,但距離當下已過去1800多年,沿用這一詞匯是否合理成了爭議,圖源:中國中醫藥網
現代醫學定義的“產后惡露”,是指胎兒及其附屬物娩出后,子宮內殘留的血液、壞死蛻膜組織、宮頸黏液等物質逐步排出體外的過程,是子宮創面修復的自然產物。
這一過程,通常持續4至6周,經歷從鮮紅色到白色的階段性變化,反映了身體的正常恢復。

在許多新手媽媽的實際體驗中,初期的“惡露”往往呈鮮紅色,并伴有少量血塊,類似月經量。
因此,許多女性經歷了這一過程后,紛紛感嘆:“原來這只是大號月經。”她們表示,“無論是顏色、氣味還是質地,都和月經并無二致。”

圖源某網絡平臺
在產后恢復的過程中,理解“惡露”其實只是子宮自我修復的“晴雨表”,對于緩解產后焦慮至關重要。正如心理咨詢師謝菲在紀錄片《喜樂媽媽》中所指出的:“產后焦慮必須找到具體的焦慮對象,只有明確了焦慮的根源,才能有效應對。”

心理咨詢師、孕產科普作家謝菲在紀錄片《喜樂媽媽》中指出:“對于產后焦慮,必須找到具體化的焦慮對象。”
當產婦意識到,所謂“惡露”并非污穢之物,而是身體自然清理與愈合的一部分,那種因誤解而生的羞恥與恐懼,便會逐漸消解。
這像是子宮在清理戰場,別擔心,一切都很正常。

被語言塑造的女性焦慮
除了“產后惡露”,許多圍繞女性身體與生育的詞匯,都暗含著污名化色彩。
“宮頸糜爛”便是一個典型例證。這個曾沿用多年的傳統醫學詞匯,引發了幾代女性的集體恐慌。在診療單上看到這四個字,許多人誤以為自己患上了某種嚴重的婦科疾病,腦海中甚至浮現類似“口腔潰瘍”般潰爛、流膿的可怕畫面。這種誤解讓不少女性踏入以治療為名的醫療陷阱,花費了大量金錢和心力。
然而,現代醫學早已澄清:“宮頸糜爛”并非疾病,而是一種由激素變化引起的生理性改變。它實際上是宮頸柱狀上皮的外翻,由于外觀呈紅色顆粒狀,誤被認作“潰爛、發炎”,甚至曾被錯誤地與女性的性經歷掛鉤,仿佛確診即暗示私生活不檢點,加劇了對女性身體的道德審判。

很多醫學博主都在科普這不是疾病,圖源六層樓
在電視劇《親愛的生命》中,李駿驍去私立醫院賺外快,卻意外撞見一些無良醫生以“宮頸糜爛”為名,對不需要治療的女性實施電灼、激光等手段,從中牟取暴利。
劇中一句臺詞直指問題核心:自2008年起,國內醫學教材就已經廢棄“宮頸糜爛”這一說法,改用“宮頸柱狀上皮異位”或“宮頸外翻”等更準確的稱呼。

電視劇《親愛的生命》
然而,在社會文化層面,真正告別這些誤導性詞匯,仍是一條漫長的道路。有些醫生即便了解正確表述,卻因“習慣了”或“患者聽得懂”而繼續使用“宮頸糜爛”一詞。

圖源某網絡平臺
事實上,不只是醫學術語,一些看似日常的、與女性身體相關的流行詞匯,同樣深植著性別偏見。
“媽媽臀”是一個典型例子。這一說法將臀部肌肉凹陷、骨盆外擴等身材特征,強行與母職身份綁定。在中文語境下,人們常默認這種臀型只屬于已婚已育的女性,仿佛它是生育留下的印記。未婚未育的女性一旦擁有類似體型,便容易懷疑自己身材管理失敗,轉而變成自我批評。
“媽媽臀”與是否生育并無必然關聯,長期久坐、缺乏運動、骨盆結構差異都可能導致類似體態。將這一中性的身體特征標簽化為“媽媽專屬”,不僅對母親群體構成刻板印象,也增添了未育女性的身體焦慮,使她們更難接納真實的自己。

圖源某網絡平臺
同樣,“少女肩”這類流行詞匯也暗含著對女性身體的嚴苛規訓。它將平直緊致的肩線與“年輕”“純潔”的少女形象綁定,無形中貶低了已婚或成熟女性的身體。這種話語本質上是以青春為標尺,對女性進行持續的外貌審判。

圖源某網絡平臺
在涉及身體器官的命名中,性器官更是一個重災區。以“處女膜”為例,這一廣泛流傳的詞匯其實是一個醫學誤稱。現代醫學早已明確:所謂“處女膜”并不存在,只有不同形態的陰道瓣。它并非封閉薄膜,而是形態多樣的天然開口。
“處女膜”一詞長期與貞潔、道德、婚前性行為掛鉤,被錯誤地塑造為貞操的象征,這種命名缺乏科學依據,將女性身體置于道德監控之下,成為羞辱、評判甚至暴力的借口。
更值得警惕的是,許多原本中性的女性身份標簽,如“名媛”“綠茶”“白蓮花”……這些原本并無貶義的詞語,卻在社交媒體的戲謔與嘲諷中,逐漸演變為貶損女性的武器。
語言從來不是中立的。正如美國語言學家阿曼達·蒙特爾在《語言惡女》一書中所說:“語言在塑造社會。那些羞辱性詞匯潛移默化地規范著女性該如何理解和對待自己的身體。”

【美】阿曼達·蒙特爾《語言惡女》
這句話揭示了一個事實:語言不僅僅反映社會文化,也在塑造社會文化。
加州大學一項關于性別羞辱的調研顯示,針對女性的俚語中,高達90%帶有貶義。以英文中的“bitch”為例,最初僅指代生殖器,并無侮辱意味,后來才逐漸被污名化。
類似的語言暴力,廣泛滲透于醫學話語、日常交流乃至大眾文化之中。當生理現象被病理化命名,身體器官與身份價值捆綁,女性便被迫在一套充滿評判的詞匯體系中審視自己,一邊被教導要“接納身體”,一邊又被不斷提醒身體的不足,催生出深層的自我否定與羞恥情緒。

一場由女性發起的更名行動
如今,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意識到:如果沉默地承受這些詞匯,便等于默許他人定義自己的身體。
一場靜默卻堅定的更名行動正在發生。
在某社交平臺上,#惡露改名叫產后露#的話題迅速引發共鳴,累計產生了1.4萬篇筆記,單篇最高獲贊8.3萬次,微博同名話題閱讀量更是高達2.2億。不少普通女性自發參與投票和討論,表達對更名的支持。
比如,網友“小豬也母”發起的改名投票中,超過兩萬人支持更名,帖子收獲五千余點贊,評論區里,許多女性坦言:“惡露二字總讓我聯想到不潔和羞恥,仿佛生完孩子身體就不干凈了。”于是,她們提出“產后露”“產后脫落物”“產經”等更客觀、中性的替代詞。

這樣的更名行動,并非一時情緒的宣泄,而是女性群體希望剝離語言中根深蒂固的性別羞恥,重建對身體的正面認知,通過使用“產后露”“產經”等中性表述,試圖切斷“生理現象 = 污穢”的錯誤聯想,讓生育回歸自然屬性。
在上海某高端月子中心,內部護理表單已悄然將“產后惡露”改為“產后露”,這一調整源自客戶滿意度問卷,有產婦反饋,自己因“惡露”一詞產生焦慮。該機構也因此成為滬上首家主動更名的母嬰服務機構,并獲得廣泛認可。
相似的過時詞匯也在醫療系統中逐步更迭。據報道,部分三甲醫院婦產科門診已棄用“宮頸糜爛”,轉而采用“生理性外翻/柱狀上皮外移”等符合現代醫學共識的表述。
更令人鼓舞的是,一些女性不僅在日常交流中反思語言,也開始挑戰權威文本中的過時表述。一名網友在學習醫學教材中,發現書本里仍沿用“處女膜”一詞,便正式提交糾錯建議,呼吁使用“陰道瓣”等準確的表達。

另一條關于“拒絕使用‘媽媽臀’”的帖子下,一名帶貨主播反思道:“我也是媽媽,怎么會脫口而出這三個字”,她隨即表示今后不再使用這一帶有貶義的標簽。

盡管這場去羞辱化的更名行動仍處于初步階段,尚不足以撼動整個語言體系,但無疑已邁出了重要的一步。正如許多女性所言:意識到問題的存在,并承認它是一種傷害,本身就是改變的開始。
越來越多的女性不再沉默。她們通過質疑一個詞,拒絕一種污名,逐漸卸下加諸身體之上的羞恥枷鎖。
或許有一天,當我們能平靜而自然地說出:“那不是惡露,只是產露”時,我們才真正準備好:
以尊重,迎接生命;
以溫柔,照護身體;
以清醒,重寫語言。
文中部分配圖來自網絡。
參考資料:
1、六層樓先生《你會因為“惡露”這個詞感到冒犯嗎?》
2、【美】阿曼達·蒙特爾《語言惡女》
3、武漢市衛生健康委員會《宮頸糜爛——一個過時的婦科常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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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下羞恥的枷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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