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從哪里來?我從南京來。
帶來什么花?帶來茉莉花。
——洮州花兒
人的膚淺和短視往往源自無知。我寫過《金鄉》一書,知道浙江溫州的金鄉鎮原稱金鄉衛,是明朝在沿海建造的衛城之一。自此,我腦中就產生了一個概念——衛城是明朝的海防建制,只有沿海一帶才有衛城,譬如天津衛、威海衛、金山衛,等等。
事實上,“衛”是明朝的一種軍事建制,在全國一度設置了近五百個。無論是金鄉衛還是洮州衛,建制以后都由朝廷調派兵力。金鄉衛的官兵,不少來自今天的寧波一帶。而洮州衛的官兵,很多來自江蘇南京和安徽鳳陽。
我去甘肅臨潭之前,已經知道有洮州衛。或者說,此行去臨潭除了公干,也想看一看洮州衛。到了臨潭之后,才知道洮州衛已經不存在了。這么說也不準確。嚴謹的表達應該是,洮州衛這個稱呼已經成為歷史,那段歷史和現在被稱為“新城鎮”的地方重疊在一起了。現實覆蓋了歷史。所以,我去的地方是距離臨潭縣城30多公里車程的一個鎮。
坦率地說,車進洮州衛后,我有點詫異。這個地方居然有很密集的人流。我所去過的西北小鎮大多是沒有這么熱鬧的。后來我才知道,這一天是集市。我的詫異還在于,街上來往的行人,無論老少,也無論男女,大多皮膚細膩、目光清澈。特別是皮膚,白里透紅,光滑可鑒。這里可是西北嚴寒之地啊。
洮州衛建于明洪武十二年。當地保存下來的一塊石碑上,記載著洮州衛筑城的相關內容,其中有一句“城周凡九里余,不旬日而工完”,指的是洮州衛城的面積和建城花費的時間。查閱歷史,三國時期,臨潭一帶已有洮陽、侯和兩城,蜀將姜維和魏將鄧艾曾在侯和交戰。北魏時設置洪和郡。所以,最大的可能,短期內建成的洮州衛城,是在原來舊城的基礎上擴建改筑而成。考古專家的研究證實了這一點。
對于我來講,到了洮州,“吃什么”是值得關注的。其實也不是吃的問題,我在意的是,如何從洮州人的飲食里,尋找當年的歷史。我必須承認,歷史大多已經淹沒在西北的泥沙與風霜之下了,幾乎無跡可尋。除非是有心之人,才能在細微之處和只言片語之間,捕獲一鱗半爪。同桌的孟攀峰、周濤和小宋都是土生土長的洮州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但是,我也觀察到,他們身上似乎又有南方人的影子,包括皮膚,包括神態。更主要的是,他們內心對南方的情感,不是向往,也不是牽掛,說不清,道不明。但你能感受到,他們與南方有某種隱秘的關系,若隱若現,若有若無。無端地惆悵,無端地黯然。
我去的每一座衛城,都有一座城隍廟。洮州衛也有一座城隍廟。這座城隍廟的不同之處在于,除了供奉城隍之外,還供奉18位龍神。洮州遠離大海,對龍的信仰,一方面,估計是農業社會對風調雨順的祈盼;另一方面,可能與那批從南方遷徙來此的將領和士兵有關。所以,每年農歷五月初五端陽節,洮州都會舉辦迎神賽會——平時,這18位龍神分處各地,各有各的廟邸,到了端陽節,將他們一起請到城隍廟祭祀,待賽會結束,再恭送回各自的廟邸。
洮州衛的南門還在,也稱迎薰門,很完整。衛城北面是山,西北面有個水西門,水西門附近有一個小湖,據孟攀峰介紹,這個小湖被當地人稱為海眼,再干旱的天,小湖里的水也沒有干涸過。
我在洮州衛兩天,前后去了5次南門。我一個人在南門徘徊,或者獨坐,腦子里不停閃現出當年將士們出征和歸來的場面。我也多次在南門外的護城河邊行走,似乎在尋找什么。尋找當年將士們的只言片語?尋找他們守衛城池的萬丈豪情?尋找他們思念南方故土的無邊深情?都是,又都不是。我只想一個人在這片土地上走一走。我知道,曾經行走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中,就有一些是像我一樣從南方來的游子。明天或者后天,最遲不會超過三天,我就會回到生我養我的南方,站在南方的土地上,沐浴著那里的陽光,感受著那里的潮濕和炎熱,吃著那里的海鮮和蔬菜。而那些歷史中的人,他們沒有歸期,永遠留在這個地方,包括他們的子子孫孫。
是啊,他們變成了洮州人。他們就是洮州人。
洮州地處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交匯處。這里曾經是一個要道。即使到了現在,洮州衛包括臨潭縣,依然是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從地理、生活和民俗角度講,這是一個過渡地帶。如果從當年的軍事角度講,這里無疑是兵家必爭之地。
洮州衛南門的城墻上芳草萋萋,雜亂生長的野草掩蓋了去路。現在留存的這段南城墻,不同于其他城池用磚石砌成的石墻,而是土墻,墻基到墻頂微微有點坡度。站在南門外對面的山坡上,可以鳥瞰洮州衛全貌。也只有在這個角度觀察,你才會感受到,那一堵城墻的壯觀。除了壯觀,還有保障。除了保障,還有見證。那是歷史的見證,也是現在與未來的見證。
在這堵城墻上,我仿佛見到了這片土地上演繹的歷史,見到了那批南來將士站在城墻之上翹首南望的姿勢。我還聽見了生活在這片土地上每個人的深情吟唱。他們唱的是洮州花兒,心里裝的也許是整個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