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愿力·心力·能力
王學偉
這題目在我心里盤桓許久了。像是三塊不同質地的石頭,沉在意識的河床底,被時光的流水沖刷得日漸溫潤,輪廓卻愈發清晰起來。總想找個由頭,把它們打撈起來,在思想的陽光下晾曬一番,看看它們的紋理如何交錯,質地又如何不同。
愿力,大約是最初的那一點火星。無關計算,甚至有些天真。就像種子非要破土,溪流執意入海,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向外的生發。想起曾拜訪終南山下一位制香的老者。他守著一爿幾乎無人問津的小鋪,用古法合香。問他為何堅持這微末的營生,他指著案上一爐裊裊升起的青煙,說:“就是覺著,這人間該有這么一縷氣味。”那眼神清澈,沒有焦灼,也無炫耀。這便是一種愿力吧,樸素得如同大地想要生長植物,天空想要容納星辰。不是宏大的誓愿,只是內心深處一個簡單的、向真向美的“想要”。這“想要”本身,便是一粒雖微茫卻蘊含無限可能的火種。
然而,單有愿力,不過是荒野上的孤煙,一陣風來,便容易散了。于是需要心力。心力是那無形的容器,是那綿長不絕的呼吸,是守住這火種,讓它持續燃燒的耐性與韌勁。向內求,是修持,是定靜,是與自身怠惰、疑慮、外界紛擾反復角力的過程。我又想起那位終日枯坐、修復古籍的金石傳拓師。拓印一幅古碑,往往需靜坐數個時辰,氣息均勻,手腕穩如磐石,精神全然灌注于方寸之間的紙墨與金石。他說,最難的并非技巧,而是“坐得住”,是“心里頭的那口氣不能散”。這“一口氣”,便是心力。讓那最初的“想要”,在日復一日的平淡、甚至枯燥中,獲得一種沉實的重量與長度。它像植物的根須,沉默地向下、向暗處伸展,只為支撐地上那一莖綠葉的迎風舒展。心力不足,再絢爛的愿想,也終成曇花一現的泡影;心力深厚,則如靜水深流,能載動沉重的貨輪。
當愿力提供了方向,心力積蓄了能量,能力便是那破土而出的莖稈,是那最終奔涌到海的河流形態。是具體的方法、技藝、手段,是可將無形心意轉化為有形現實的“器”。能力需要學習、打磨、積累,是“術”的層面。那位制香老者,若不通曉數百種香料的藥性、炮制、配伍之法,他的愿力也只能停留在對一縷青煙的懷想;那位傳拓師,若無精熟的上紙、捶打、上墨的技藝,他的靜坐便只是無意義的枯守。能力讓愿力得以呈現,讓心力找到出口,這是最直觀的,也最易被他人看見和衡量的部分。世人多羨艷能力,孜孜以求,卻忘了追問:這能力,究竟為何而用?又由何種力量在背后驅動與支撐?
這三者,竊以為是一種層層遞進、又循環滋養的關系。愿力如根,深植于生命的土壤,提供最原初的生機與方向;心力如桿,默默承受風霜雨雪,輸送養分,維持挺拔;能力如枝葉花果,迎向陽光雨露,展現生命的豐饒形態,并將光合的產物反哺于根桿。 無根之木,其華不永;無桿之木,遇風即折;無枝葉花果,則生命的意義無以彰顯,亦無法完成與世界的交換與共鳴。
我們這時代,似乎過于熱衷談論與展示“能力”,卻鮮少向內審視,那驅動能力的“心力”是否強健,那引領方向的“愿力”是否純粹。我們學了無數“如何成功”的技藝,卻可能荒疏了“為何出發”的本心。于是,人容易變成一臺高效卻迷茫的機器,或有精致的利己之能,卻無潤澤自己與他人的心源之力;或有一時勃發的雄心,卻在長途跋涉中心力交瘁,半途而廢。
愿力要真,不欺人,更不自欺,那是最初的一點靈明。
心力要韌,能忍耐,能專注,能守得住寂寞的長夜。
能力要專,在選定的道路上,打磨至精微。
若能以一顆真純懇切的愿力為種子,以堅韌綿長的心力為滋養,再輔以精進不懈的能力為斧鑿,或許,我們便能在各自有限的生命里,雕琢出一點點雖不完美、卻質地堅實的意義來。這意義未必顯赫,或許只是制出一爐好香,修復一頁殘卷,寫下一篇誠實的文字,或僅僅是,活成一個氣息安穩、內心有光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