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上金宇澄的《繁花》,耳畔仿佛仍回響著吳儂軟語的婉轉,眼前交織著弄堂的煙火與黃河路的霓虹。這部斬獲茅盾文學獎的作品,以滬語為經緯,用雙線敘事編織出上海半個世紀的城市記憶,讓每一個字符都浸透著時代的溫度與人生的重量。
小說最動人的,是于瑣碎日常中打撈時代的印記。60年代的弄堂里,阿寶、滬生、小毛與蓓蒂的少年情誼,藏在屋頂的眺望、弄堂的閑談里,純粹得如同蘇州河的波光;90年代的商場上,寶總的貿易博弈、李李的至真園傳奇,裹挾著市場經濟的浪潮,熱鬧得像一場永不散場的流水席。金宇澄不寫宏大歷史,只寫一衣一飯的瑣碎、家長里短的庸常,卻讓兩個時代的變遷在市井煙火中躍然紙上——從糧票布票到股票期貨,從煤球爐到夜總會,城市空間的迭代里,藏著個體命運的沉浮。
人物是《繁花》最鮮活的底色。資本家出身的阿寶、軍人子弟滬生、工人后代小毛,三個身份迥異的少年,在時代浪潮中被推著前行,從親密無間到各自飄零。姝華在東北的苦寒中精神崩潰,小毛因情感糾葛遠離故友,阿寶在名利場中堅守一份清醒,每個人都在命運的漩渦中掙扎。而李李、汪小姐、玲子等女性形象更令人唏噓,她們或在欲望中沉淪,或在掙扎中覺醒,卻大多逃不開悲劇的結局,如同繁花綻放后終將飄落,留下滿心悵惘。這些人物的悲歡離合,恰是大時代里小人物的縮影——我們總想掌控命運,卻往往在時代洪流中身不由己,正如開篇所言“上帝不響,像一切全由我定”,實則滿是身不由己的蒼涼。
金宇澄的語言是一場精妙的革命。“腔調”“噱頭”等滬語俚語讓文本充滿地域質感,話本式的敘事節奏張弛有度,既有古典文學的韻味,又有市井語言的鮮活。那些散落文中的哲思短句,“獨立出生,獨立去死”“人生是一次荒涼的旅行”,字字戳中人心,讓瑣碎的日常有了哲學的深度。而雙線并行的結構更添韻味,60年代的純粹與90年代的喧囂形成鮮明對照,如同城市的兩面,共同構成了上海的完整記憶。
有人說《繁花》是“繁花凋落”,我卻覺得它是一場溫柔的銘記。王家衛的電視劇賦予它繁華的外衣,而小說的內核,是對逝去時光的打撈,對人間溫情的珍視。那些少年舊夢、市井情誼、時代陣痛,最終都沉淀為生命的底色——繁華是表象,蒼涼是底色,而在這底色之上,人與人之間的片刻溫存、日常生活的點滴情致,恰是對抗荒涼的微光。
合上書頁,黃河路的霓虹漸次熄滅,弄堂的晨光緩緩亮起。《繁花》不僅是上海的城市傳記,更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它告訴我們,人生如繁花,既有盛放時的絢爛,也有凋零時的靜美,而那些藏在煙火人間的真情與堅守,才是穿越歲月塵埃的永恒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