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夙愿（長篇小說連載）
第六十三章 閑居逢使命
文/劉栓柱（河南）
豫東平原的秋日，是被鎏金浸透的長卷，靜靜鋪展至天際盡頭。劉全興家院里的老柿子樹壓彎了枝椏，紅果似一盞盞懸垂的燈籠，在斜陽里搖著溫潤的光。他倚在藤椅上，指尖輕撫著那枚浸潤了三十八年光陰的“帥”字棋子，棋盤上的楚河漢界，仿佛他心中那條分明卻又漸趨平緩的生涯分水嶺。廚房飄來韭菜盒子煎得焦香的滋味——這是他卸任鄉人大主席后的第六十三日閑居。安寧如窖藏經年的酒，在靜默里釀出綿長的回甘。
忽然，敲門聲響起。
不輕不重，恰恰三聲。那規整的、近乎刻板的韻律，像一粒石子，精準地投入小院靜謐的湖心。
劉全興拈棋的手指驀然停在半空。這節奏他太熟悉，三十八載春秋，它早已融入脈搏，唯有那些把規矩和鄭重刻進骨子里的公家人，才會這樣叩門。老伴李秀玲從廚房探出身，圍裙上沾著星點面粉，眉間蹙起一絲微波。退休這兩個月，門庭若市的光景悄然褪去，這般端正的聲響，反而透出一股陌生的重量。
院門推開，夕照濃得仿佛要流淌下來。鄉黨委書記耿明與鄉長黃遠并肩立在階前，西裝被余暉勾勒出金色的邊廓，身后跟著懷抱牛皮紙檔案袋的年輕干事。三人身姿挺拔，與院中垂懸的秋瓜、啄食的雞雛相映，構成一幅在尋常農家院里略顯突兀、卻又隱隱契合的圖景。
“老主席，打擾您清靜了?！惫⒚魃锨耙徊?，雙手緊緊握住劉全興的手。那力道很沉，仿佛攥著某種難以輕易托付的東西。
狹小的客廳瞬時顯得局促。李秀玲沏茶時瓷杯輕磕茶幾的脆響，在陡然降臨的安靜中格外清晰。十五歲的孫女小芳從里屋走出，見狀在門邊停住腳步。高中生清澈的眼眸已能映出幾分世情底色，她看見爺爺微微佝僂的背影不易察覺地挺直了，像秋野里一株被風喚醒的老楊樹，枝干蒼勁，沉默地繃著一股韌勁兒。
茶煙裊裊，幾番淺淡寒暄如蜻蜓點水。耿明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接觸的輕響，像一個鄭重的句讀，劃開了閑篇，引出了正章。
“老領導，”他聲音沉緩，“鄉里籌劃建一座新時代鄉情館，不是應景的擺設，是要搶救咱們南塢七十年變遷的骨血記憶。這事，是給鄉土挖根、續脈。班子反復掂量，這掌舵的擔子，旁人挑不起來，非得請您出山不可?！?/span>
黃鄉長立刻接過話，語氣懇切如待耕的春泥：“您從陶城公社辦公室秘書干到人大主席，在這塊土地扎了三十八年根。1985年任副書記，1992年主持人大工作，哪條田壟沒印過您的腳印？哪個村子的老故事沒在您心里焐得滾燙？這工程，是給子孫后代留‘根’，更是留‘魂’啊。”
劉全興的手指在膝蓋上悄然蜷起。墻上老掛鐘的嘀嗒聲忽然放大，一聲聲敲在記憶的閘門上。退休那日交還辦公室鑰匙的輕響猶在耳邊，他原以為與這片土地的轟轟烈烈已然兩清，此刻才恍然，那血脈相連的臍帶，從未真正剪斷。
“我這把老骨頭……”他話音未起，耿明已從檔案袋中抽出一冊邊緣卷曲、紙色泛黃的本子。是1988年全鄉疏浚溝渠大會戰的施工圖。頁角處，當年他用紅鉛筆標注的字跡，歷經歲月，依然鮮亮如初，不像褪色的記憶，倒像一枚沉睡已久、此刻驟然被擦亮的火種。
李秀玲端著果盤的手停在半空。她看見丈夫眼中倏然騰起的光，那光她太熟悉了——像久旱的田壟聽見天際隱隱的春雷，沉寂的心底猛然漫上濕潤的潮涌。她心口一緊，既盼著那簇火苗重燃，又心疼他大半生不曾停歇的操勞。
晚飯時分，這樁事如同投入劉家平靜心湖的石塊，漾開層層漣漪。
大兒子劉浩推了推眼鏡，身為語文教師的他措辭審慎：“爸辛苦一輩子，安享晚年是應當的。但整理鄉土史料，關乎文脈傳承，確實是澤被后世的大事?！?/span>
“后世也不能耗干今人的心血呀！”大兒媳會娟快人快語，手里擇著的青菜被掐得咯吱輕響，“爸的血壓剛穩當倆月。那些陳年舊賬，得跑遍二十六個村子，風吹日曬的，身子怎么吃得消？再說，小舉馬上中考，還指著爺爺給輔導功課呢?！?/span>
十三歲的小舉從作業本里抬起頭，少年臉上交織著矛盾：“爺爺要是忙起來，誰給我講那些歷史題？可我們老師也說，忘了來路的人，找不到前路?！?/span>
三個女兒的話語，仿佛三重奏，各有各的思慮。
在縣中學教書的劉秋燕最懂父親：“爸眼里那團火又燒起來了。人活著，心氣兒可比什么都金貴。”在鎮上工作的劉俊燕慮事周全：“這事得定好章程。按特邀顧問的身份，立好規矩，劃清界限，不能讓爸像以前那樣沒日沒夜連軸轉?！弊鲠t護的劉紅燕二話不說，取出了血壓儀：“身體是根本。先做幾天監測，數據說了算。”
“爺爺，我們語文課正學《鄉土中國》。費孝通先生說，‘從土里長出過光榮的歷史’，才是真歷史。您要是能把咱南塢的故事留下來，就是給我們留下一本最鮮活、最有溫度的課本。我可以幫您整理電子檔案，就當是我的社會實踐，行嗎？”
一語落地，滿室悄然。
劉全興望向窗外。暮色漸濃，平原盡頭那道防風林帶化作一道深黛色的長線——那是1987年他領著青年突擊隊一株一株栽下的，如今，該有合抱粗了吧。那些煤油燈下記錄的水文數據，田壟間和老把式合計的收成賬，人大提案里字斟句酌的民生期盼……哪一樁，能甘心被時光碾作塵埃？
“老伙計們，一個個都走了?！彼曇羯硢?，像鈍犁劃過板結的土地，“再不動手，好些事，好些人，就真要被歲月埋嚴實，再也找不回來了。”
李秀玲默默為他續上熱茶。氤氳的水汽里，她仿佛看見1975年那個夾著帆布包、從陶城公社踩著晨霜走向南塢各村的年輕秘書。歲月染白了他的鬢發，卻把這片土地的每一道紋理，更深地刻進了他的眼底。
子夜的書房，臺燈光暈溫暖，將劉全興伏案的身影拉長，投在墻壁上，像一個沉思的剪影。他鋪開耿明留下的規劃草圖，鄉情館的輪廓在紙上初顯模樣。可他心里明鏡似的：真正的工程，從來不在磚瓦木石之間，而在人心的溝壑與記憶的河床里。
他拉開抽屜最深處，取出一本皮質皸裂的筆記本。扉頁上，褪色的鋼筆字依然清晰：“1985年冬，赴張莊推廣麥種改良記。”紙頁翻動的沙沙聲，在萬籟俱寂的夜里，像歲月遙遠的低語。忽然，一段文字撞入眼簾：“老三蹲在田壟邊卷旱煙，說：‘劉書記，你這法子要是能成，俺家明年多收的麥子，說啥也得給你蒸一鍋頂香的開花饃！’后來他真拎著白面上了門。我說使不得，他眼一瞪：‘咱豫東漢子，說話落地砸坑，吐口唾沫是個釘！’”
文字如鑰，瞬間撬開了洪流般的記憶閘門。劉全興忽然透徹地領悟了耿明、黃遠為何專程來訪——他們要打撈的，絕非故紙堆里的殘章斷句，而是這片平原上，一代代人用青春、汗水甚至命運澆鑄而成的“魂”。是改革初年那股子敢闖敢試的銳氣，是洪澇過后一鍬一筐墊高莊臺的韌勁，是致富路上連片崛起的大棚里搖曳的綠意和期盼……這些散落于時光塵埃里的碎片，必須有人俯身拾起，耐心拼湊，方能還原這片土地完整而不屈的圖騰。
窗外傳來夜鳥掠過枝頭的撲翅聲，輕而遠。劉全興想起王明德那位老村支書臨終前，枯瘦的手死死攥著他的手，氣息微弱，卻字字如鑿：“全興啊，人活一世，草木一秋。總得留下點比性命更長久的東西，埋進土里，才算沒白來這世上走一遭?！?/span>
晨光熹微，透窗而入，在書桌上鋪開一片淡金色的寧靜。他攤開信紙，筆尖落下，如犁鏵入土，堅定而深沉。這不再是被動的應承，亦非簡單的職責使然，而是血脈深處對鄉土一次沉默卻磅礴的回應——他要把那些散落的珍珠串成鏈，讓后來者看清，腳下的路從何處延伸，眼前的光由何處點亮。
三日后的清晨，耿明與黃遠再度登門。劉全興遞上一份手寫的《南塢記憶搶救工程實施綱要》，整整十五頁，墨跡猶新，仿佛帶著思想的余溫。
“這事，我應了?！彼曇羝届o，卻有著田壟般的堅實，“但得約法三章。第一，組建老中青三結合團隊，我孫女小芳參與電子檔案整理，讓年輕人早點接住這根接力棒；第二，所有口述史料必須經多方核實，有一說一，對歷史負責，也對后人負責；第三，”他目光轉向院里正在喂雞的李秀玲，語氣柔和下來，“每周得留出兩天，我得陪老伴趕趕集，給孫子看看功課。這日子，不能全撲出去?！?/span>
黃遠鼻腔微酸，耿明鄭重地雙手接過方案。紙頁輕響，似秋葉歸根，莊嚴而自然。
恰在此時，小芳舉著一張光盤從里屋快步走出，臉上帶著驚疑：“爺爺！縣檔案室剛托人送來這個，說是早期鄉鎮檔案數字化成果，里面……里面有1986年關鍵改革階段的會議記錄！”
幾乎是同時，門外響起汽車剎停的輕響。縣檔案室的工作人員捧著一只深棕色、棱角已磨得圓潤的檔案盒匆匆進來，盒蓋上，“已解密”三個紅字印章，赫然醒目。
劉全興接過光盤與檔案盒，手腕微微一沉，仿佛托著一段具象化的歲月。他先打開了那只老舊的檔案盒，解開細細的棉線繩。一沓資料之上，一張黑白照片滑落出來——那是1986年深秋，時任鄉黨委副書記的他，站在剛落成的農機服務站門前。身旁是幾位熟悉的老同事，而邊緣處，還有一個側身而立的、有些模糊的身影。
他的呼吸，幾不可察地頓住了。
這個身影，他以為早已湮滅于時光的洪流，怎會在此刻，以這種方式重現？照片背面，一行娟秀的小字如細微的針腳，映入眼底：“項目見證人：李玉明。備注：具體參與過程詳見附卷七，涉及早期發展轉型關鍵議事環節?！?/span>
與此同時，小芳已將電腦屏幕轉向眾人。電子檔案的掃描件上，一份1986年11月的會議紀要清晰呈現。末尾空白處，一行遒勁的手寫批注，墨色沉著：“此事關涉長遠，宜扎實推行，暫緩公開報道。玉明同志見解頗具關鍵，相關原始記錄按規存檔備查。”
李玉明。
三個字，像一把沉寂多年、忽然插入鎖孔的鑰匙，瞬間擰動了記憶深處最隱秘的機關。1986年那個寒冬，這位從省里來的調研同志，在南塢只停留了短短五天，卻留下一連串霧靄重重的疑問——為何他離去后不久，全縣首個鄉鎮集體經營試點便在南塢悄然破土？為何臨別前夜，他會對當時年輕的劉全興說出那句“有些路，得摸著石頭過河；石頭硌腳，但石頭底下，或許墊著通往明天的路標”？又為何，此后長達十七年的光陰里，在所有公開的記錄與名錄中，再尋不到關于此人的只言片語？
“耿書記，”劉全興的聲音聽起來異常平穩，唯有擱在桌面上、微微蜷起的手指，泄露了心底正掀起的滔天巨浪，“這位李玉明同志，后來的去向，縣里可有記載？”
耿明與黃遠對視一眼，皆緩緩搖頭：“縣館只標注為‘關鍵見證人’，具體去向……檔案中未錄?！?/span>
風忽然緊了，穿過院外那片他親手栽下的防風林帶，傳來一陣綿長而低沉的嗚咽，仿佛歲月深處傳來的、未被解讀的回響。劉全興感到內心深處有巨大的齒輪開始緩緩轉動，銹跡剝落，咬合漸緊——這哪里僅僅是籌建一座陳列往事的場館？這分明是一場向時光深淵的打撈，是要尋訪那些曾默默為鄉土擺渡、而后隱身于歷史煙波的背影，是要觸摸一個時代在艱難探索中，那些沉重而執著的足跡。
他緩緩坐下，將那張老照片輕輕覆在剛寫就的《綱要》封面上。一幀是凝固的過往，暗啞沉默；一份是籌劃的未來，墨跡猶新。一暗一明，在窗外逐漸明亮的晨光里，疊合成一個完整的隱喻。
李秀玲端來新沏的菊花茶，清澈的熱氣裊裊升騰。她看見丈夫眼中那簇沉寂了兩月的火苗，不僅重新燃起，而且燒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熾烈，更加清醒，那火光似乎要穿透厚重的歲月迷霧，去照亮某些被深深掩埋的軌跡。
正讀初二的小舉不知何時湊到桌前，少年目光敏銳，指著照片上那個模糊的側影，忽然說道：“爺爺，這個伯伯……他的樣子，站得特別‘定’。像我們歷史書里那些照片上的人，心里揣著大事的樣子?！?/span>
滿室悄然，所有的目光都無聲地匯聚到劉全興的臉上。
他伸出手，輕輕撫了撫孫子的頭發，目光卻投向窗外。平原盡頭，地平線正在晨光中逐漸鍍上璀璨的金邊。他知道，持續了六十三日的閑居時光，至此已徹底落下帷幕。而一段真正的、或許更為深遠的使命，其厚重的序幕，方才揭開一角。
那些沉默的檔案里封存的，何止是南塢一地的舊事？那是一個時代轉型期紛繁復雜的密碼，是一代人在“摸石頭過河”時所有的勇氣、智慧、糾結與希望。它們不該被永久封存。
菊花茶的清香在空氣中悄然彌漫。一個時代的記憶與精神，正是藏匿于這一個個平凡生命的褶皺深處，等待被喚醒、被辨認、被莊嚴地傳遞下去。
忽然，小芳低低地驚呼一聲，打破了沉靜：“爺爺！快看！這個加密文件的最后，還有一層！”
她將屏幕轉向大家。只見打開的文件目錄最下方，有一個獨立的、需要特殊權限的卷宗，標注清晰得令人屏息：“絕密（限期）：李玉明同志南塢調研全記錄。封存期限：至2003年5月31日。解密條件：需當年南塢鄉黨委主要負責同志（劉全興）親筆簽署調閱申請，并與原始會議簽到記錄核對無誤。”
墻上，那本老式掛歷的紙頁，正靜靜地展示著：2003年5月17日。
風更緊了，卷過平原，穿過林帶，送來遠方泥土與作物生長的氣息，也送來歲月深處漫長而悠遠的回響。劉全興緊緊握著那張老照片，仿佛握住了十七年前那個冬夜，與李玉明未竟的對話，和那句關于“石頭底下路標”的讖語。
茶盞漸涼，水汽散盡。一個比籌建鄉情館本身更深邃、更迫切的叩問，如破曉的晨光般，無可回避地漫上心頭：若這一切并非偶然，為何在他決意接下使命的此刻，這塵封十七年的秘密才驟然顯現？這究竟是一段往事的終點，還是另一段關乎初心與道路的追尋的起點？
窗外，豫東平原在秋日晴空下無盡伸展，坦蕩如砥。這片看似平靜的土地之下，究竟埋藏著多少無聲的誓言、多少未及言說的犧牲與托付？劉全興此刻清晰地意識到，他接過的，早已不是一項具體的工作。那是一把鑰匙，一把或許能打開一扇通往歷史真實房間的鑰匙；那是一?；鸱N，一粒需要他小心守護并傳遞下去、以期照亮更深遠道路的火種。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份《綱要》和那張老照片上。使命，已然在肩。而答案，或許就藏在即將被喚醒的、那段沉默的歲月里。
那扇門，等待著被叩響。光，等待著被看見。
作者簡介：劉栓柱，河南省鄢陵縣南塢鎮第一初級中學教師，許昌市作家協會會員，許昌市詩詞學會會員，鄢陵縣攝影家協會會員?！爸朽l美”鄉村人才庫認證作家、會員。紀實散文《“醉”美農機人袁四偉》榮獲2024年首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一等獎；散文《“醉”美人間情》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4年征文大賽第二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2025，瞧這一家子》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5年征文大賽第一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郭衛彬，大地上的科技逐夢人》榮獲2025年第二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二等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