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十點人物志的名人專訪欄目“向少數人提問”。我們將作為發問者，與不同行業、不同領域的代表人物聊一聊，從他人的觀念與經驗中，尋找個體力量如何應對復雜世界的答案。
采訪、撰文 | 燈燈
編輯｜芝士咸魚
十點人物志原創
“愛情變淡了，就意味著失敗嗎？”
“當一段關系變得痛苦，為什么我們卻難以離開？”
“如果不戀愛不結婚，我的人生還完整嗎？”
如果你也曾被這些問題困擾，或許不是你做得不夠好，而是我們對于愛情的認知，需要被更新——人們擅長為愛情設想一個夢幻的開局，卻很少有人知道該如何面對它的變化，甚至消逝。
杜素娟是華東政法大學的文學教授，也是近年來在網絡上深受年輕人喜愛的女性學者。教授文學課的27年間，杜素娟發現，只要談論文學，年輕人就一定會和她談論人生，“因為文學里都是人生故事”。
杜素娟 | 圖源受訪者
起初，學生們在課后帶著自己對人生、情感的困惑找到她，一學期她會收到上百封來自學生的長郵件；后來，她將自己的文學課發在視頻平臺上，更多的年輕人涌入她的評論區，與她探討戀愛的煩惱，向她尋求人生的解法。
杜素娟總是樂于傾聽和解答。她深刻地理解年輕人的迷茫心情，“因為我也年輕過，經歷過很多痛苦，走過很多彎路，如果有人能夠在我十幾二十歲的時候，給我講講這些道理，哪怕只是幾句話，我的人生都會不一樣”。
正是在這樣年復一年的傾聽、對話與自我梳理中，杜素娟逐漸淬煉出一套關于愛情與人生的獨到見解。她的許多觀點一針見血，清醒通透，撫慰了無數顆尋找答案的心。
今年，杜素娟的新書《允許愛情消失》出版，我們與杜素娟進行了一場關于愛情的對談。
我們試圖厘清：為什么女性常常在感情生活中感到失望？拋開幻想，“真愛”的三大要素究竟是什么？我們也探討了當代人必備的兩種能力：在關系中保持自我與清醒的 “分手力” ，以及在獨處時構建完整世界的 “單身力” 。
杜素娟認為，允許愛情消失，不是一種失敗，而是一種能力。它關乎告別與重建的勇氣，更關乎一個人是否擁有比“被愛”更重要的底氣——那就是構建一個完整、豐盛、不依賴于他人的自我世界。
以下是十點人物志和杜素娟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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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這道題，99%的人都做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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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人物志：您的新書《允許愛情消失》探討的是文學中的愛情，很多女性都有一個困惑，為什么現實中的愛情，和書中描寫的不一樣？70后、80后讀瓊瑤的小說，90后和00后讀青春文學和網絡文學，書中的愛情總是轟轟烈烈、山盟海誓，現實卻遠非如此。您怎么看待我們從文學中獲得的“愛情教育”，與現實戀愛體驗之間的落差？
杜素娟：每一代年輕人在青少年時期讀的，大多是比較淺的言情文學。就像我們那代人讀瓊瑤，你們這代人讀網文，其實都屬于這個范疇。言情文學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文學，因為它不能反映真實的情感邏輯，它對情感的理解往往是比較膚淺的，甚至違背了常理。
若是經典文學，從古希臘時期開始，它就會告訴你那些“掃興”的事：一個女人過于愛對方，被拋棄的機率會大幅度增加；真實的情感關系可能是一種利益交換；愛情有時候跟你愛的人無關……
假如年輕人在成長過程當中，有人告訴他愛情到底是什么，那也可以。但實際情況是，我們既缺乏恰當的文學教育，又缺少真正的情感教育。
像我這一代人，從小到大，有誰會坐下來跟我認真談談“愛情是什么”？我高中的語文老師說，愛情是火焰、是月光，因為他自己可能也不了解。結果就是，一代代人其實都沒見過真正的愛情，也不了解愛情到底是什么。
圖源電影《情書》
老一代人延續的是詩詞歌賦里的愛情想象，年輕一代學的是瓊瑤式的愛情，再往后是青春文學里的愛情。青春期情感教育這一塊，幾乎是空白的。所以很多人到了二三十歲，甚至四十歲，還是不清楚真正的情感連接應該是什么樣，愛情到底是什么，大家依然在憑幻想去愛。
十點人物志：那么在您看來，什么是真正的愛情？
杜素娟：我認為，真正的愛情，首先一定有偏愛性——這個人能在人群里看見你、欣賞你，而且這種欣賞應該是雙向的，他欣賞你，你也欣賞他。
第二點，要有排他性。不是說“跟誰都行”，而是和這個人在一起時你最舒適、最自在，換一個人就不對勁，這種感受是獨特的，他不可被輕易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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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點是最重要的，也是我自己提出的一個概念，叫做“成長共同體”。什么叫成長共同體？就是互相給予能量，你們可以有各自的生活和事業，但在情緒低谷時能彼此陪伴，能進行能量交換，并且能一起成長。
愛情其實并不神秘。如果你覺得和一個人能成為很好的朋友、能默契合作的隊友，其實就已經很接近愛情了。那愛人和朋友有什么區別？可能就在于多一點身體的親密和情感的排他——我不可能和所有朋友都發生親密接觸，但和這個人可以。
圖源電視劇《我可能不會愛你》
如果你對一個人愛得瘋狂，但他從不給你能量，也不真正欣賞你，你在他面前甚至感到自卑，那這就不是愛情，只是一種單方面的“癡迷”。言情小說里寫的，常常是這種。
其實那種高濃度的、劇烈的心動，大多發生在彼此還不真正了解的階段。剛認識的時候，很多人會是這個狀態，每天心神蕩漾，思念對方，但人不可能長期處于這樣的狀態。
等到關系穩定下來后，很多人會想，當初那種感覺沒了，愛情是不是走了？可不是這樣，愛情這時候才剛剛開始呢。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愿意和你朝夕相處、傾聽你、陪伴你，這難道不是愛嗎？但我們往往誤以為只有最初的心動才叫愛，后面平淡了就不是。
當然，也有的感情時間久了變得乏味，是因為兩個人停止了合作、停止了溝通、也不共同成長了，慢慢就像對方手里一本翻舊了的書，感情自然就枯萎了。而真正的愛情，應該是兩個人都不斷進化，并且在各自成長中持續給對方能量和信心——這或許是人世間最好的愛情了，雖然的確很難遇到。
保持“分手力”，才能讓愛情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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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人物志：說到排他性，我不禁想問，所謂“對的人”，世間僅有一個嗎？還是說，其實某一類具備相似特質的人，都有可能和我們產生愛情？
杜素娟：其實適合你的，往往是一類人，而不是某一個。所以萬一失去了某段愛情，不必絕望，TA 并不是全世界唯一適合你的人。但愛情的奇妙之處也在這里：世界上適合你的人可能有一類，但在此時此刻，能和你相遇，能建立這種默契、合作并彼此珍惜的，也許恰恰只有TA。
我從來不相信“誰是誰的唯一”，這是一個謊言。但“此時此刻，你是我的唯一”，這是可能發生的，也是愛情珍貴的原因。
十點人物志：“唯一”是謊言，那么“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也是謊言嗎？
杜素娟：這絕對是個謊言。雖然大家聽到這句話心里比較高興，但不能當真。人、社會、時代、包括我們自己都是會變的，今天我們是彼此最合適的人，但五年、十年后，換了環境，或許有更合適的人出現。所以我才說，愛情中要保持理性，這也正是“允許愛情消失”的意義。
在我看來，愛情是一種能力，既要有能力去愛、去建立關系，也要有能力在感情需要解散時，有勇氣放手。封建時代強調唯一和永恒，是為了維系婚姻穩定，但現代社會人的流動性這么大，強求“白頭偕老”有時反而是死腦筋。
圖源電影《你的婚禮》
感情好壞的標準，不該是時間長短，而是質量高低——在一起時是否有能量，是否喜歡自己，是否有成長。高質量的此刻，就是你的“永久”。
用一種開放的心態對待感情，“我只珍惜現在，將來怎么樣，我們走走看”，這種心態是最健康的。我把它叫做“分手力”。你越有分手力，你的關系越長久，如果你很焦慮，你想把這個關系抓得很緊，反而更容易讓雙方都覺得不舒服。
十點人物志：這種“分手力”，是否會讓人在關系中不敢投入？
杜素娟：“分手力”不是不信任，也不是整天想著分手，而是在關系中保持主體性和獨立意識。它的核心是“不擔心”——不把能量消耗在糾結關系能維持多久上，而是專注于建設自己。即使戀愛或結婚，也要好好工作、掙錢、養活自己，不因為有了愛人就荒廢事業，不要過度依附、盲目付出或犧牲自我。
很多人說“我結婚了，就不用再獨立了”，那你正好把這道題做錯了。不能因為愛上一個人，或者愛一個孩子，就停止發展自己，那樣你會變成一個無聊乏味的人。
我們要始終認識到，“我要不斷建設自己的人生，發展自己的人生”，一個不斷在建設自己的人，不但在自己的職場里有魅力，在家人面前也是有魅力的。
十點人物志：但如果是中年人，有孩子、財產等現實牽絆，“分手力”還適用嗎？
杜素娟：當然適用，但前提是經濟獨立與精神獨立。
很多女性不敢離開一段糟糕的婚姻，是因為離開后無法生存，這時我們就不能苛求讓她離婚，因為她離婚后可能會流落街頭。無論男性還是女性，都要經濟獨立。只要獨立，走出這間屋子，哪怕我租房也能跟你分開。可是如果沒工作、沒收入，走出來就餓死，那就真的無解了。
能讓人困在不健康關系里的，只有兩點，精神不獨立，或物質不獨立。孩子不是理由，不健康的婚姻中，孩子往往是最大的受害者。很多人說“我不離婚是為了孩子”，真相是，害怕分手的是你自己，不是孩子。沒有一個孩子會害怕整天吵吵鬧鬧的父母分開。
十點人物志：老一輩的婚姻中，很多都是吵吵鬧鬧一輩子卻不分開，如果對彼此不滿，又不想結束，有沒有什么方法讓雙方都好過點？
杜素娟：好過不了。讓你痛苦的其實不是對方，而是你自己。對關系不滿，要么嘗試改變對方或改變溝通方式，要么接受現狀，要么離開。如果既改變不了，又無法接受，還不離開，那就成了互相折磨的死局。
圖源電影《出走的決心》
我身邊很多長輩的婚姻就是這樣。很多人不理解他們為什么忍？因為對他們來說，分開比維持現狀更痛苦，更承受不了。現在只是痛苦，但分開了可能活不下去，所以留在關系里嘮叨，反而成了他們活下去的動力。
十點人物志：如果從子女的角度，該如何看待父母這樣的婚姻關系？
杜素娟：一定要做好課題分離，不要被他們的負面情緒感染，更不要介入。
我有很多學生因為父母不和，自己介入調解，最后把自己搞出心理問題。我會告訴他們，這是上一代的問題，不是你造成的，你不需要介入。你最好躲得遠遠的。這不叫不孝，而是“自救”。
你唯一要做的，就是不重復他們的悲劇——不帶著嘮叨和不滿與另一個人捆綁一生。只要做到這一點，你就已經對這個家庭做了最大的貢獻。
我常對學生說，有時你不介入反而更好。你可以告訴父母：“你們的事自己解決，別跟我談”。沒有你在中間，他們或許關系還能緩和，甚至會覺得“將來還得是咱倆相依為命”。
對父母來說，中年時讓他覺得你靠不住，反而是幫他。你早一點說“我靠不住，別靠我”，反而能激發他們的獨立意識，父母會想，“孩子靠不住，還是得靠自己”，可能就會去找自己的樂子、做自己的事，而不是把所有心思都壓在孩子身上。
大部分父母只要和孩子在一起，就看不見自己，只看見孩子——這是人類的動物天性，又悲壯又可憐。但人有時需要戰勝這天性。很多父母一輩子做不到，這時候就需要子女正確地去幫助他們。
怎么幫？你稍微“冷酷”一點就好。他們這個歲數，不會因為你的“冷酷”就活不下去。恰恰是如果你一味承接，他們反而更難看見自己。
單身力，是一種很高級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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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人物志：我們一開始談到了言情小說對年輕人的誤導，您說更好的愛情教育應該從經典文學里獲得。但經典文學也需要經過篩選吧？名著里的愛情，對今天的人都有意義嗎？
杜素娟：經典文學基本上都是有意義的。什么叫經典？它是被每一代人共同選中的。當代寫的作品還不能叫經典，經典文學從古希臘時期、十七到十九世紀流傳到今天，就說明它已經被一代代人驗證過了——每一代人讀，都覺得其中有些東西能觸動自己。它觸動人的部分，一定是某種跨越時代的、永恒的人生問題。
當然，經典文學中也有時代的局限性。比如很多作品是男性視角的，有些則充滿了女性的自卑。像《簡·愛》《傲慢與偏見》，里面也有一些今天看來過時的東西，比如女人總要嫁給一個好男人，尤其是有錢的男人，人生才算幸福。這種觀念比較單一，但在那個年代很真實，女性沒有職業能力，不嫁給有錢人，可能真的無法幸福。這就是它的局限性。
經典文學不是人生教科書，它是一本錯題集。越經典的作品，越是在寫人做錯的選擇、踩過的坑、吃過的苦。這些小說往往寫得很真實，作者也同情他筆下的人物。我們今天去讀，從文學中發現主人公的問題，了解悲劇從何而來，并獲得啟發，這就是解讀經典的意義。文學里沒有標準答案，只有前人活過的日子。
《允許愛情消失》/ 杜素娟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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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人物志：我很好奇，研究經典文學是您的工作，那工作之外您還看別的嗎？比如言情小說或者偶像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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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素娟：年輕的時候看過，但當你對生活有了閱歷，了解世界和情感是怎么回事之后，現在連一頁言情文學都看不下去，因為覺得太假啦，只能當成純粹的娛樂，不能當真。
我也喜歡看韓劇，比如《鬼怪》，因為它輕松愉快，能讓我欣賞劇里的靚女美男，但我絕對不會代入，不會覺得我的生活里也該有這樣的愛情，或幻想一個無所不能的男朋友來保護我。故事就是故事，它很好看，但也只是故事。它幫我度過一段放松的時間，但我的生活不會和它有關系，因為那是虛構的。
圖源電視劇《鬼怪》
偶像劇對人的誤導，在于把你的世界變得很小很小，像個蝸牛殼。它灌輸給你一種觀念：世界上最快樂的事就是談戀愛，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得到一個男人的愛。這對一個女孩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
你看男性為主角的文學，他們可以打仗、冒險、挑戰世界；而女性的故事，似乎永遠在談戀愛，就連在商場或官場，主題也是“怎么搞定一個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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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人物志：您在大學教書二十多年，每一屆學生都會和您聊感情困惑。據您觀察，這兩年年輕人對待愛情的態度，有什么大的變化嗎？
杜素娟：現在的大學生，不那么熱衷談戀愛了，比起愛別人，他們更愛自己。雖然社會對此有各種各樣的擔憂，我倒覺得這是一種進步，哪怕他們的注意力在績點上，也比一進大學只知道談戀愛要好。
十點人物志：現在的大學生，是不是連社交也變少了？
杜素娟：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前一下課，教室跟炸了鍋一樣，大家都在說話，但現在的課間都極其安靜，每個人掏出一個手機，看微信，看視頻，連廁所都不去，好朋友并排坐在一起，也是在手機里聊天。
現在大學里“拉幫結伙”的現象也少了，大家更像個“獨立王國”。這未必是壞事。以前內向的人在這種氛圍里比較受罪，現在每個人都戴著耳機、拿著手機，自己的世界就很完整。大家平時各自生活，有集體活動時能合作完成，也挺好，很多時候社交不是必要的。
十點人物志：您之前說過，很多戀愛關系也是可有可無的？
杜素娟：我始終覺得，愛情是人生的珍稀品，不是必需品。當我們沒有能力陪伴自己時，會特別渴望愛情、友情等各種關系。當你能獨立支撐自己的世界，越獨處，反而越怡然自得。當然，也有些人一獨處就覺得凄涼，那可能說明，你還沒有“修煉”到位。
真正的獨處能力，是能感受到自由，而不是感到被隔離、被疏遠。如果在獨處時你感到孤獨，那可能意味著，你還沒有建立起一個屬于自己的、井然有序的生活秩序。
圖源電視劇《森林民宿》
當你自己的生活足夠豐富、目標清晰，并且自己能解決大部分問題時，你就會發現自己并不渴望非得有個人陪著。你甚至會希望一個人待著——因為一個人太自由了，能給你更多時間和精力去完成自己想做的事。
十點人物志：從某種程度上說，一個人如果不戀愛、不結婚，但能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且樂在其中，這其實是一種很強大的狀態？
杜素娟：其實“單身力”是一種很高的能力，如果沒有這種能力，那也不必強求單身，找個伴可能更合適。真正具備單身能力的人，他們選擇一個人生活，是因為他們需要那份自由和空間，去做自己認為更重要、更有意義的事，不愿意把時間浪費在低質量的陪伴上。
現在這樣的年輕人其實挺多的。他們往往目標明確，生活飽滿，不會因為身邊沒有人，就覺得世界缺了一塊、塌了一角。這恰恰說明，他們已經修煉得比較成熟，自我也相對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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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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