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冀南平原,麥子剛抽穗的時節。磁縣以南的曠野上,一座灰褐色的炮樓像顆生銹的釘子,楔在大地中央。八路軍已經圍攻了四天。
炮樓是日軍“蠶食”戰術的典型產物:三層高,磚石砌得嚴實,每面墻上開著黑洞洞的射擊孔。樓頂架著機槍,樓下埋著擲彈筒,外圍還纏了好幾道鐵絲網,在午后的太陽底下泛著冷光。隊伍試過夜襲,試過強攻,甚至試著挖過地道,都不成。六位戰士的遺體,已經靜靜躺在不遠處剛翻過的土地里。
第四天下午,風裹著塵土和淡淡的硝煙味,一陣緊一陣慢地吹。一位老農背著筐,沿著田埂慢慢走近。他停下來,望了那座炮樓一會兒,又瞇眼看了看風向,然后走到眉頭緊鎖的指揮員身邊。
“同志,”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被旱風刮過的土地,“讓我試試。”
指揮員轉過頭。眼前的老人約莫六十,臉龐被歲月和日頭刻滿了深溝,一雙手粗大、皸裂,是常年和泥土石頭打交道的手。他叫趙青山,本地人,修過寨墻,通曉火工,也最懂這片土地上的風和氣候。
他沒有多解釋,只要了幾個人手,和一些不起眼的東西:附近村舍找來的干草、牲口糞、還有些半濕的柴禾。他又讓人尋來些曬干的辣椒梗、劣質煙葉,甚至幾塊破舊的膠皮。東西齊了,他指揮著戰士,把這些雜物堆在炮樓西北面的墻根下——那正是當時風吹去的方向。
“這樓砌得是牢,”他劃亮火柴,緩緩地說,“可里頭的人,總要喘氣。”
火苗竄起來,起初是明火,很快被他用濕柴壓住,化作滾滾濃煙。東南風正緊,那灰白中帶著刺鼻辣味的煙柱,便像有了生命,順著風,一絲不剩地鉆進了那些黑洞洞的射擊孔。
樓里起初還有零星的槍響,子彈盲目地打在田野上。但不到一刻鐘,槍聲就亂了,間雜著劇烈而沉悶的咳嗽聲,從那磚石結構的深處悶悶地傳來。射擊孔里再看不見瞄準的紅光,只有被嗆出的、慌亂的人影晃動。有人實在受不住,猛地推開高層一扇小窗,探出半個身子大口呼吸,伏擊在側的戰士立刻抓住了這轉瞬即逝的機會。
指揮員當機立斷,下令沖鋒。濃煙不僅嗆人,也灼熱了炮樓內部的空氣。冷熱的急劇交替,讓磚石接縫處發出了細微的迸裂聲。部隊沖到近前,用炸藥破開側門時,里面的抵抗已微弱不堪——守軍多數被濃煙熏得喪失了戰力,眼淚鼻涕橫流,癱倒在地。
戰斗很快結束。硝煙與那股獨特的辛辣味慢慢散開,田野重歸寂靜,只有風吹過麥苗的沙沙聲。
戰士們想找那位老人道謝,卻見他正把鋤頭重新扛上肩頭,準備離開。后勤的同志趕上去,說要給他記一功。趙青山擺了擺手,腳步沒停,只留下句話,隨風飄進人們耳里:
“我兒子……以前就在你們隊伍上。這點事,不算什么。”
他的背影漸漸融進青黃的麥田深處,仿佛只是這片土地上最尋常的一個身影。但那一天,他用世代積累的、關于風和火的樸素智慧,撬開了一顆用槍炮未能擊碎的硬殼。
這場戰斗后來被收錄進檔案,作為依靠群眾智慧克敵制勝的典型案例。其中總結的“土制煙攻”之法,因其材料易得、施行簡便,很快在冀魯豫邊區傳播開來,在往后的反“蠶食”斗爭中,發揮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歷史的長卷浩繁,許多名字并未被鎏金刻印。然而,在某個特定時刻,正是這些來自土地深處的、沉默的智慧,往往能化為穿透鐵壁的柔軟鋒芒。趙青山們或許不曾沖鋒陷陣,但他們的身影,卻與那漫山遍野的堅韌草木一起,構成了侵略者無法逾越的、真正的人民之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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