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雁門太守行
唐?李賀
黑云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
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這首詩以濃墨重彩的戰爭圖卷為底色,通過奇崛的意象與強烈的色彩碰撞,奏響了一曲悲壯慘烈的邊塞挽歌。開篇“黑云壓城城欲摧”以夸張筆法渲染大軍壓境的窒息壓迫感,而“甲光向日金鱗開”卻讓一抹日光撕裂黑暗,在鎧甲上折射出希望的金芒。頷聯“角聲滿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將聽覺與視覺交融:凄厲號角浸透蕭瑟秋空,暮色中戰場血跡凝成妖異的紫紅,用“燕脂”“夜紫”的濃艷色彩反襯出死亡的詭麗。后兩聯“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轉入突圍夜戰的特寫,半卷的戰旗、凝霜的寒鼓在易水典故的加持下,平添荊軻式的決絕之氣。尾聯“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以劍光與諾言收束,讓個體生命的消亡在“黃金臺”的知遇象征中,獲得超越生死的精神價值。全詩通過“黑云—金鱗—燕脂—紫夜—紅旗—玉龍”等濃烈意象的層疊暈染,在光與暗、聲與色、血與鐵的激烈交響中,完成對戰爭殘酷性與將士忠勇魂的雙重銘刻。
橫吹曲辭·出塞
唐?張易之
俠客重恩光,驄馬飾金裝。
瞥聞傳羽檄,馳突救邊荒。
轉戰磨笄地,橫行戴斗鄉。
將軍占太白,小婦怨流黃。
騕褭青絲騎,娉婷紅粉妝。
一春鶯度曲,八月雁成行。
誰堪坐秋思,羅袖拂空床。
這首詩以邊塞征戰與閨閣幽怨的雙重視角,構建出唐代戰爭題材中特有的家國情感張力。開篇“俠客重恩光”至“馳突救邊荒”以金裝驄馬、羽檄傳警的迅疾意象,鋪陳出俠客赴邊的豪邁氣概;“轉戰磨笄地”至“將軍占太白”則通過星象征伐與地理縱橫的描寫,渲染出沙場征戰的雄渾氣象。然而詩人筆鋒陡轉,“小婦怨流黃”以下六句以紅妝空床、春鶯秋雁的閨閣意象,織就一幅與鐵血戰場全然相反的柔婉畫面:青絲騎與紅粉妝的色彩對照、八月雁陣與空床羅袖的時空映襯,在“誰堪坐秋思”的叩問中,讓前線功業與后方孤寂形成深刻對話。全詩通過“俠客—將軍—小婦”的人物鏈條與“邊荒—閨閣”的空間跳躍,在剛健與柔婉的雙重變奏里,完成對戰爭全景中人性的多維觀照。
塞上聽吹笛
唐?高適
雪凈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這首詩以邊塞月夜為背景,通過笛聲與梅花的虛實交融,在蒼茫意境中開拓出鄉愁的壯美表達。開篇“雪凈胡天牧馬還”以雪后初霽、牧馬歸營的畫面奠定安寧基調,“月明羌笛戍樓間”則用月光為羌笛聲鋪就空靈的舞臺。后兩句“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是全詩神來之筆:詩人巧妙化用笛曲《梅花落》之名,將聽覺中的旋律幻化為視覺里隨風飄散的梅花,用“借問”的虛擬口吻打破時空界限,讓江南春色與塞外關山在想象中轟然相接。全詩通過“雪凈—月明—笛聲—風送”的意象串聯,在牧馬歸營的實景與梅花漫天的虛境之間,既呈現了戍邊將士枯燥中的詩意靈魂,更讓那本無形體的鄉愁,獲得了如雪如梅般覆滿山川的磅礴形態,最終在虛實相生的藝術靈境中,完成對邊塞鄉愁的審美升華。
塞下曲
唐?王昌齡
飲馬渡秋水,水寒風似刀。
平沙日未沒,黯黯見臨洮。
昔日長城戰,咸言意氣高。
黃塵足今古,白骨亂蓬蒿。
宿鐵關西館
唐?岑參
馬汗踏成泥,朝馳幾萬蹄。
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
塞迥心常怯,鄉遙夢亦迷。
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
這首詩以西域鐵關的羈旅夜宿為場景,通過極致的空間張力與超驗的想象,完成將士從艱苦行役到心靈慰藉的精神跋涉。開篇“馬汗踏成泥,朝馳幾萬蹄”以汗泥交融的細節與萬里馳騁的虛數,具象化邊塞行軍驚人的強度與速度;“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則構建冰火交織的奇觀——踏雪行至大地盡頭,燃火宿于天際邊際,在極端環境中凸顯人類生命的頑強。后四句“塞迥心常怯,鄉遙夢亦迷”筆鋒內轉,以心怯夢迷道出空間遼遠導致的精神飄零;而“那知故園月,也到鐵關西”陡然振起,讓故鄉明月突破地理阻隔,成為跨越山河的溫柔共情者。全詩通過“馬汗—雪火—鄉夢—關月”的意象轉換,在現實艱辛與精神超越之間搭建詩性橋梁,最終在邊關與故園共享的月光中,讓個體的孤獨消融于宇宙的慈悲。
涼州詞
唐?王翰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這首詩以邊塞宴飲的狂歡圖景為序幕,在美酒與琵琶的交響中迸發出盛唐將士直面生死的精神強音。開篇“葡萄美酒夜光杯”以西域珍物堆疊出異域風情的奢華宴席,“欲飲琵琶馬上催”卻讓急促的琵琶聲撕裂享樂氛圍,在“馬上催”的軍事律動中揭示宴飲實為戰前餞別的特殊語境。后兩句“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以看似曠達的醉語承載最沉重的生命詰問:醉臥沙場的狂放姿態,既是對死亡恐懼的超越,更是對戰爭殘酷性的清醒認知。全詩通過“美酒—琵琶—醉臥—幾人回”的意象跌宕,在笑謔與悲涼、狂歡與寂滅的劇烈反差中,讓盛唐邊塞詩特有的豪邁底色,浸染了英雄主義與悲劇意識交織的復雜光澤,最終在杯光酒影與歷史回響之間,完成對軍人命運既慷慨又悲憫的雙重書寫。
使至塞上
唐?王維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這首詩以奉使邊塞的旅程為經緯,在蒼茫的天地圖景中勾勒出大唐王朝的恢弘氣象。開篇“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以簡凈筆觸點明使者輕車簡從穿越遼闊屬國的身份與路線;“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則巧用隨風遠飄的蓬草與北歸鴻雁的意象,在暗示個人漂泊感的同時,也暗合了季節流轉與疆域無界的自然韻律。頸聯“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如巨幅畫卷陡然展開——大漠孤煙的垂直升騰與長河落日的渾圓沉墜,以極致簡練的幾何線條與冷暖色塊,構筑出塞外天地間撼人心魄的崇高美感,這十個字遂成為鐫刻在民族審美記憶中的不朽印章。尾聯“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從自然奇觀轉回人事,在邊關偵察騎兵的指引下,將詩意的終點落于前線統帥所在的燕然山,既暗含對將士功業的稱頌,更以漢將竇憲燕然勒石的典故,昭示著大唐國威遠播的歷史延續性。全詩通過“單車—蓬雁—孤煙落日—候騎”的視覺推移,在虛實相生的空間轉換中,讓一次普通的公務出行升華為對帝國邊疆的詩意巡禮,最終在長河落日的永恒光輝里,完成了盛唐精神與壯美自然的雙重禮贊。
涼州詞
唐?王之渙
黃河遠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首詩以西北邊塞的蒼茫圖景為畫卷,在壯闊與孤寂的交響中奏響戍邊者深沉的命運嘆息。開篇“黃河遠上白云間”以仰視視角勾勒黃河溯源天際的奇偉線條,賦予地理景觀神話般的崇高感;“一片孤城萬仞山”則驟然收縮視線,讓戍城在萬仞群山的擠壓下凝固成時空中的孤獨坐標。后兩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完成全詩靈魂轉折:羌笛吹奏的《折楊柳》曲調本已寄寓鄉愁,詩人卻以“何須怨”的勸解口吻,將哀怨升華為對自然規律的深刻認知——玉門關外春風難度的地理事實,在此隱喻著皇恩與溫暖難以抵達的生命荒漠。全詩通過“黃河—孤城—羌笛—春風”的意象鏈,在空間的高度差(白云與群山)與情感的隔絕度(春風不度)之間,讓邊塞的荒寒轉化為對人類生存困境的詩意度量,最終在笛聲縈繞的孤城上空,凝結成一句穿越千年依然凜冽的歷史嘆息。
隴西行
唐?陳陶
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這首詩以極簡的筆觸剖開戰爭榮耀的表層,在駭人的意象對比中完成對個體生命價值的深沉悲憫。開篇“誓掃匈奴不顧身”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展現將士衛國獻身的集體意志,“五千貂錦喪胡塵”卻用“貂錦”這一華貴軍飾指代鮮活生命,讓慘烈傷亡在華麗詞藻的反襯下更顯刺目。后兩句“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迸發出震撼千古的藝術力量:河邊朽骨與閨中幻夢這兩個本無交集的時空被強行并置,生理的腐朽與情感的鮮活、現實的冰冷與夢境的溫存形成撕裂靈魂的張力。全詩通過“誓掃—喪塵—河邊骨—夢里人”的敘事鏈,在宏觀歷史敘述與微觀家庭悲劇之間鑿開一道深淵,讓無定河畔的每一具白骨都擁有了姓名與故事,最終在春閨不醒的夢里,完成對一切戰爭最凄愴的審判。
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
宋?辛棄疾
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
可憐白發生。
這首詞以醉夢中的沙場豪情與醒后的白發悲涼為兩極,在理想與現實的劇烈撕扯中迸發出英雄末路的亙古浩嘆。上闋“醉里挑燈看劍”至“沙場秋點兵”以澎湃的夢境構建出完整壯闊的征戰圖景:燈下劍光、連營號角、麾下炙肉、塞外弦聲,在秋日點兵的高潮中凝聚成畢生追求的理想幻境。下闋“馬作的盧飛快”至“贏得生前身后名”繼續馳騁于夢境巔峰,以的盧馬的速度感與霹靂弓的爆發力,將收復河山的功業幻想推至頂點。然而結句“可憐白發生”如冰瀑墜澗,讓所有金戈鐵馬的豪情在真實生命的衰老面前碎為齏粉。全詞通過“醉夢—沙場—功名—白發”的意象急轉,在九句壯語與一句悲音的驚人比例中,讓被現實禁錮的報國熱血在夢境中徹底燃燒,最終在燈火與白發的對峙里,完成對一代英雄悲劇命運的最強音書寫。(古典詩詞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