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光,是摻了灰的鴨蛋青,沉沉地往下墜。空氣里浮著一層看不見的濕意,仿佛能擰出黃昏的汁水來。巷子深處,誰家的窗子最先漏出一點黃暈暈的光,暖的,軟的,像一只惺忪的睡眼。

緊接著,那一星暖黃便傳染開了,東一點,西一點,漸次亮起來,映著老舊窗欞上褪了色的剪紙,影子拉得長長的,投在幽幽的巷壁上。這時候,一種極熟悉、極熨帖的氣味,便從那些光的源頭,從那些半掩的木門后頭,絲絲縷縷地鉆出來,彌漫開來了。
是煙火氣。
起初是油鍋的“滋啦”一聲,尖脆脆的,劃破了巷子的寂靜,像是開場的鑼鼓。隨即,蔥蒜的辛香、油脂的豐腴,便熱烘烘地撲出來,霸道得很。這霸道里,又分明調和著米飯將熟時那清甜的蒸汽,混著某戶煨湯的、悠長的藥材香。
不知怎地,便想起李清照那句“瑞腦銷金獸”來。只是那詞里的香,是冷的,是寂寞的,繚繞在精雕的獸爐里,陪著人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而此刻的香,是潑辣的,是喧騰的,是從最凡俗的鍋碗瓢盆里升騰起來的,帶著人世間最踏實的指望。

一個“銷”字,盡是無奈與消磨;而眼前這煙火,卻是“生”,是蓬蓬勃勃的生命力,是日復一日的生計與經營。這般想著,心里便軟軟地動了一動,腳下也不由得朝著自家那個亮著燈火的格子窗,走得快了些。
憶昔易安金獸冷,清愁一味鎖重樓。
何如市井炊煙起,暖徹人間萬戶喉。
推開門,那煙火氣便有了具體的形狀。母親在灶前,身影被燈光和蒸汽暈染得有些模糊,卻是一座安穩的山。鍋里正咕嘟咕嘟地響著,是紅燒肉在濃油赤醬里酥軟。她并不回頭,只溫聲道:“回來啦?洗洗手,一會兒就好。”
聲音平平常常,卻比任何詩句都來得妥帖。我立在門邊,看著那簇藍幽幽的火苗,親昵地舔著烏黑的鍋底;看著白汽一股股地冒上來,聚在抽油煙機下,又依依不舍地散開。這景象,看了二十多年,從不曾厭煩,只覺得每一次看,心上的褶皺都被熨平了一份。

忽然又記起《浮生六記》里,蕓娘為三白制“梅花盒”,以白瓷深碟置案頭,妙思剪裁,竟成墨梅覆桌。那是文人雅士于清貧里捉襟見肘的意趣,是“煙火”另一種精巧的、藝術的面目。而我眼前的,是拋卻了所有形式與矯飾的、本真的煙火。
它不為了吟詠,不為了閑情,只為了果腹,為了驅寒,為了將勞作一日的人,妥帖地擁進它溫暖的懷抱里。這般直接,這般樸素,反倒生出一股巍然的、不容置辯的力量來。
暮色全然合攏了,像一塊厚實的天鵝絨幕布,將窗外的世界溫柔地隔絕。屋內的光,于是顯得更滿,更飽足。飯菜的香,此刻已沉甸甸地落定了,結結實實地充盈在每一寸空氣里。一家人圍坐,碗筷輕碰的聲響,咀嚼的細碎聲音,夾雜著零星的、關于一日見聞的對話,都是低低的,溶在燈光里。

窗玻璃上,早已凝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將外頭那個模糊的、流動的世界,暈染成一幅寫意的水彩。偶有歸人的腳步聲,或是自行車的鈴鐺聲,從巷子里經過,也是悶悶的,遠遠的,像是從另一個星球傳來。
這滿屋的、近乎凝滯的暖意與安寧,忽然讓我想起童年。兒時在外貪玩,忘了時辰,每每是被外婆家屋頂那柱直直的、青白的炊煙喚回去的。那時只覺得那煙是指引,是號令。
如今才明白,那何嘗不是一根看不見的線?線的這頭,是貪看世界的鳶;線的那頭,是炊煙底下,那雙守望的、溫潤的眼。
歸來燈火盈書卷,圍坐羹香漫瓦甌。
任他簾外風兼雨,簾里光陰靜靜流。

夜漸漸深了,飯菜的余溫還在舌尖徘徊。幫著母親收拾罷碗盞,她照例要去廚下燒一壺開水。我隨了過去,靠著門框看她。她擰開煤氣,又是那“嗒”的一聲輕響,藍火苗“噗”地綻開,安靜地燒著壺底。
不久,壺里便開始吟唱,起初是細微的簌簌,如春蠶食葉;繼而聲音密起來,響起來,終于成了歡騰的、嘩嘩的喧鬧。白氣從壺嘴噴涌而出,撞在冰冷的空氣里,凝成更大團、更濃郁的霧,將她的面容氤氳得有些朦朧,眉眼卻愈發顯得柔和。
我的心,就在這單調而又豐盈的水沸聲里,在這彌散的白霧里,變得異常沉靜,異常飽滿。這煙火,或許嗆人,或許熏眼,或許將雪白的墻壁染上淡淡的黃痕。但它確確實實地存在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見證著生長,撫慰著衰老,聯結著聚散。它不說話,卻道盡了一切。

忽然明白了,人世所求的“安心”,原不在遠山古剎的鐘聲里,也不在清風明月的詩意里。它就在這晨昏交替之際,從千家萬戶窗格里飄出的,那一縷最尋常的煙火里。它暖著我們的胃,更暖著我們飄搖的魂。
如是煙火,也暖,也安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