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遠方
一、初雪遇冬至:一首詩的節氣因緣
清代詩人陳忠平的《冬至夜有感值初雪》,以短短八句四十言,將節氣流轉、自然景致與人心感悟熔于一爐,既見歲時之妙,更藏人生之智。詩云:
循環恒有度,陰極復生陽。
新雪玲瓏白,寒枝落寞黃。
吾懷似流水,天道自汪洋。
莫為蹉跎恨,今宵夢最長。
這首詩的妙處,在于恰好捕捉了“冬至”與“初雪”兩個意象的相遇。冬至,是二十四節氣中最早被測定的節氣之一,古人視其為“陰極之至,陽氣始生”的關鍵節點,白晝最短、黑夜最長,卻暗藏著春回的伏筆;初雪,作為入冬后的第一場雪,自古便被視為瑞兆,象征著純凈與新生,承載著人們對豐年的期許。
當冬至的節令韻律撞上初雪的輕靈意境,自然的雙重饋贈讓詩人心生感慨。不同于杜甫“冬至陽生春又來”的沉郁期盼,也不同于龍輔“孤眠恨自長”的孤寂愁緒,陳忠平的筆觸更顯平和通透——他既看見寒枝的落寞,也欣賞新雪的玲瓏;既感慨歲月流轉,更能坦然接納時光的饋贈。這種在寒雪中體味溫暖、在歲末時堅守豁達的心境,正是這首詩穿越時空依然能打動我們的核心。
二、“循環恒有度”:冬至里的天地節律
首聯“循環恒有度,陰極復生陽”,開篇便跳出個人情緒,直抵天地運行的根本規律,盡顯格局。“循環恒有度”五字,凝練了古人對歲時流轉的深刻認知——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四季更迭從不失序,白晝黑夜交替有度,這便是天道的“恒”與“度”。
這種“循環”并非簡單的重復,而是蘊含著“物極必反”的辯證智慧。正如《周易·復卦》所云,冬至對應“一陽來復”之象,五陰之下一陽初生,雖看似微弱,卻承載著天地化生萬物的本心。古人認為,冬至是陰陽二氣扭轉的樞紐,陰氣盛極而衰,陽氣始生而長,這種消長變化不僅體現在白晝漸長、黑夜漸短的自然現象中,更隱喻著萬事萬物“否極泰來”的發展規律。
陳忠平以“陰極復生陽”點出冬至的核心意蘊,既契合了傳統文化中“冬至一陽生”的認知,也為全詩奠定了樂觀向上的基調。在寒冷至極的冬夜,詩人沒有沉溺于嚴寒的苦楚,而是敏銳捕捉到陽氣萌動的生機,這種對自然規律的敬畏與洞察,讓整首詩開篇便立意高遠。
三、“新雪寒枝”:冷暖交織的冬夜畫卷
頷聯“新雪玲瓏白,寒枝落寞黃”,是全詩最具畫面感的一筆,以極簡的色彩對比,勾勒出冬至初雪的靜謐圖景。“新雪玲瓏白”,一個“玲瓏”二字,將雪花的輕盈剔透、純凈無瑕寫得活靈活現,仿佛能看見細碎的雪片在夜色中緩緩飄落,覆蓋大地的塵埃,帶來一片澄澈潔凈的世界。在傳統文化中,雪向來是純凈與新生的象征,初雪的降臨更被視為上天的恩賜,預示著來年的風調雨順。
與“玲瓏白”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寒枝落寞黃”。冬日的樹枝褪去蔥蘢,僅剩枯黃的枝椏在寒風中挺立,“落寞”二字既寫出了草木凋零的蕭索之景,也暗合了歲末時節人們心中可能泛起的淡淡悵惘。寒枝的“黃”與新雪的“白”,一暖一冷,一枯一潤,一落寞一靈動,兩種意象相互映襯,既凸顯了冬日的清寒,又因新雪的點綴而不顯死寂。
這兩句詩的妙處,在于不偏不倚地捕捉了冬日自然的本真狀態——既有蕭索落寞的一面,也有純凈新生的一面。正如人生既有低谷失意的時刻,也有暗藏希望的轉機。詩人以客觀冷靜的筆觸描繪這一景致,沒有刻意渲染苦寒,也沒有過度美化雪景,這種平和的視角,恰是其豁達心境的外化。
四、“吾懷似流水”:心與天道的共振
頸聯“吾懷似流水,天道自汪洋”,由景入情,將個人心境與天地大道相連,是全詩情感與哲理的過渡。“吾懷似流水”,詩人將自己的心境比作潺潺流水,既有“逝者如斯夫”的時光感慨,也有隨遇而安、無拘無束的通透。流水遇阻則繞,遇平則緩,始終順應自然而流動,這種特質恰是詩人內心狀態的寫照——不執著于過往的得失,不糾結于當下的困境,讓心緒如流水般自在舒展。
“天道自汪洋”一句,則是詩人對“循環恒有度”的進一步闡釋。天道如汪洋大海,浩瀚無邊,包容萬物,既有潮起潮落的節律,也有海納百川的胸襟。詩人明白,個人的悲歡離合、得失榮辱,在廣闊的天道面前不過是滄海一粟,不必過分執念。這種對天道的敬畏與認同,讓詩人的心境從個人的小情緒中抽離,達到了與自然同頻共振的境界。
從“吾懷似流水”到“天道自汪洋”,展現了詩人由內而外的精神升華:個人的心境順應自然,便能與天道相通;明白天道的浩瀚與包容,便能化解內心的狹隘與糾結。這種“天人合一”的感悟,正是中國傳統文化中人生智慧的核心。
五、“莫為蹉跎恨”:歲末寒冬的人生豁達
尾聯“莫為蹉跎恨,今宵夢最長”,直抒胸臆,將全詩的哲理推向高潮,留下悠長的回味。冬至夜是一年中黑夜最長的時刻,“今宵夢最長”既點明了冬至的節令特征,也給出了一個溫暖的期許——在這漫長的冬夜里,不妨放下心中的執念,酣然入夢,讓夢境消解一年的疲憊與悵惘。
“莫為蹉跎恨”一句,是詩人對自己、也是對世人的勸勉。歲末時節,人們往往會盤點一年的得失,容易為虛度的光陰、未竟的目標而心生悔恨。但詩人認為,時光循環自有其度,冬至既是歲末的終點,也是陽生的起點,過往的“蹉跎”不過是人生循環中的一段經歷,不必過分沉溺。正如陽氣在陰極之后必然復生,人生的希望也往往在困境之后悄然降臨。
這種豁達并非消極避世,而是建立在對自然規律深刻認知基礎上的積極心態。詩人明白,寒冬的蟄伏是為了春天的萌發,黑夜的漫長是為了白晝的延長,人生的低谷也是走向高峰的必經之路。因此,他不勸人追悔過往,而是引導人珍惜當下的寧靜,在最長的冬夜里積蓄力量,等待陽生春至的時刻。
六、陳忠平的詩風:清代詩壇的一縷清芬
陳忠平,道光年間舉人,曾任滄州知府,其詩作多貼近生活、感悟自然,語言質樸自然,情感真摯平和,不事雕琢卻意蘊深遠。在清代詩壇流派紛呈的背景下,他的詩歌既沒有豪放派的激昂壯闊,也沒有婉約派的纏綿悱惻,而是以一種平和通透的筆觸,書寫對生活的觀察與對人生的思考。
《冬至夜有感值初雪》正是其詩風的典型代表。全詩沒有復雜的典故堆砌,沒有華麗的辭藻修飾,僅以“循環”“新雪”“流水”“汪洋”等常見意象,便將節氣之美、自然之理與人生之智完美融合。這種“以淺語寫深意”的功力,使得詩歌既通俗易懂,又耐人尋味。
在男性詩人占主導的古代文壇,陳忠平的詩歌關注個體心境與自然規律的契合,展現了一種難得的理性與豁達。他不局限于個人的悲歡離合,而是將視野投向更廣闊的天地大道,從節氣流轉中感悟人生哲理,這種創作視角,讓他的詩歌在清代詩壇中獨樹一幟,也為后世讀者提供了一份穿越時空的精神慰藉。
七、冬至初雪:中國人的文化記憶與精神寄托
冬至與初雪的相遇,在中國人的文化記憶中始終占據著特殊的位置。冬至作為“亞歲”,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古人會在這一天祭祖祀天、闔家團圓,體現了尊祖敬宗、不忘根本的文化傳統;初雪則被視為祥瑞的象征,“瑞雪兆豐年”的諺語流傳至今,承載著人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從文化內涵來看,冬至與初雪的組合,恰好構成了“藏”與“生”的辯證關系。冬至是“藏”的極致,萬物蟄伏,人體也需順應天時“安身靜體”,養精蓄銳;初雪則是“生”的預兆,潔白的雪花覆蓋大地,既保護作物免受嚴寒侵襲,也為來年的萌發積蓄水分。這種“藏”與“生”的智慧,不僅體現在自然節律中,更融入了中國人的生活哲學——懂得在困境中蟄伏,才能在機遇來臨時綻放。
陳忠平的詩歌,正是捕捉到了這種文化記憶與精神寄托。他在冬至初雪之夜,既感受到了“藏”的靜謐與清寒,也預見了“生”的希望與生機,這種對文化內涵的深刻體悟,讓詩歌超越了單純的寫景抒情,成為承載中國人生活智慧的載體。
八、穿越千年的啟示:在寒冬中堅守希望
在快節奏的現代生活中,我們依然會面臨類似古人的困境:為工作的壓力而焦慮,為生活的得失而糾結,為歲月的流逝而悵惘。陳忠平的《冬至夜有感值初雪》,恰似一劑溫潤的良藥,為我們提供了面對困境的人生智慧。
首先,要懂得順應規律,接納變化。正如“循環恒有度,陰極復生陽”所揭示的,萬事萬物都有其發展規律,人生的低谷與高峰、困境與順境都是循環的一部分。不必為一時的失意而消沉,也不必為暫時的成功而驕傲,順應規律,坦然接納人生的每一種狀態,才能保持內心的平和。
其次,要學會在困境中尋找希望。就像“新雪玲瓏白,寒枝落寞黃”所描繪的,即使在蕭索的寒冬,也依然有純凈的初雪帶來生機。人生難免遇到“寒枝落寞”的困境,但只要保持敏銳的觀察力和積極的心態,總能發現潛藏的希望之光。
最后,要擁有豁達的心境,放下過往的執念。“莫為蹉跎恨,今宵夢最長”提醒我們,與其為逝去的時光追悔莫及,不如珍惜當下的寧靜,在蟄伏中積蓄力量。人生沒有真正的“蹉跎”,每一段經歷都是成長的養分,只要心懷希望,終會等到“陽生春又來”的時刻。
九、結語:雪落有音,陽生有期
陳忠平的《冬至夜有感值初雪》,是一首關于節氣、自然與人生的小詩,卻蘊含著穿越時空的智慧與力量。它讓我們在雪落冬至的清寒中,感受到了陽氣初生的溫暖;在歲末年初的悵惘中,體會到了豁達通透的心境;在自然流轉的節律中,領悟到了“否極泰來”的人生哲理。
冬至的黑夜再長,也終將迎來白晝的延長;寒冬的風雪再烈,也擋不住春天的腳步;人生的困境再多,也藏著轉機的可能。愿我們都能如陳忠平般,在人生的“冬至夜”中,不憂不懼,不怨不恨,讓心境如流水般自在,如汪洋般豁達;在生活的“初雪”里,看見純凈,遇見希望,在最長的黑夜里做最甜的夢,在最冷的寒冬里守最暖的陽。
雪落有音,陽生有期,愿每一個在寒冬中堅守的人,都能等到春回大地、繁花盛開的時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