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二十八樓公寓。
地板透著涼。柳知微背抵著落地窗,玻璃外面結著一層薄霜似的寒氣。手機屏幕還亮著,許安晴最后那條消息停在對話框里,像塊化不開的冰:
“微姐,懷瑾醒了。情況不太好。醫生說多處骨折,得慢慢養。關鍵是……他不說話,不看人,就盯著天花板。程默說他眼神空的,像什么都不剩了。”
消息下面附了張照片,許安晴偷拍的。陸懷瑾躺在病床上,側臉對著鏡頭,眼睛睜著,卻沒落點。臉上干干凈凈的,沒有痛苦,沒有悲傷,什么表情都沒有。像一具被抽掉靈魂的空殼。
柳知微盯著照片,指關節捏得發白。手指往下滑,更早的消息一條條跳出來:
“交警定完了,終身禁駕。”
“車速一百八,施工路段沒減速。”
“車子徹底報廢了。”
“他寫的東西……算了,等你回來再說。”
每個字都像石頭,悶悶地砸在心口,砸得喉嚨發緊。
終身禁駕。柳知微知道那意味著什么。陸懷瑾愛車,以前總說方向盤在手,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最自由。現在這點自由,斷了。因為他要去機場追她。因為她要走。因為她發了那條分手短信。因為她聽了媽媽的話,來了上海。可她……肚子里揣上了陸懷瑾的孩子。
手輕輕蓋在小腹上,已經能摸到一點拱起的弧度。五個多月了,里頭的小家伙開始會動彈了。半夜里,偶爾一腳蹬過來,像小魚甩尾巴。誰也沒告訴。沒告訴她媽,沒告訴林致遠,更沒告訴陸懷瑾。窗外的上海,雨纏著霧,黃浦江對岸的高樓只剩下灰蒙蒙的影子。
門鎖響了。柳知微沒抬眼。她媽端著碗湯進來:“微微,喝點。幾天沒正經吃飯了。”湯碗擱在茶幾上,人挨著她坐下,“事兒都出了,你再難受也頂不了用。”
“我要回成都。”柳知微聲音不高,但硬邦邦的。

她媽臉一拉:“回去干嘛?看他?他那副樣子,你看一眼他能好?”
“我要回去。”
“不行!”她媽騰地站起來,嗓門拔高,“林致遠說了,手續沒辦完,你現在不能走!走了前頭功夫全白費!”
“什么手續?”柳知微抬頭,盯住她,“證件都在他手里,我連樓都下不去,這叫辦手續?”
她媽眼神躲閃了一下:“……為你好。上海這么大,你一個人……”
“我二十六了,媽。不是六歲。”柳知微截斷她,“你實話,林致遠是不是把我關這兒了?”
“關?說那么難聽!他是護著你!外頭亂……”
“那我手機怎么打不通?微信全黑?許安晴程默都聯系不上?”柳知微一串問號砸過去。
她媽啞了。
柳知微走到門口,擰把手。紋絲不動——外面鎖著呢。白天有人守著,晚上鎖門。這金晃晃的大公寓,就是個鑲金邊的籠子。
“媽,”柳知微轉過身,看著她媽,“你是我親媽嗎?”
她媽臉唰地白了:“胡扯什么!”
“你要是我親媽,幫外人鎖我?知道他出事,不讓我回?為什么……”柳知微嗓子哽住,“非把我逼到這份上?”
她媽嘴唇哆嗦半天,一個字沒擠出來,轉身走了。“咔噠”,門鎖再次落下。
柳知微背貼著冰冷的門板,慢慢滑坐到地上。眼淚終于涌出來,無聲的,淌了一臉。
她想起以前,陸懷瑾發燒到三十九度,迷迷糊糊抓著她手說:“知微,你別走。”她說:“不走,就在這兒。”他說:“那以后我病了你都得在。”她說:“好。”
現在他躺在醫院,比那會兒慘一百倍。她不在。她在上海,鎖在高樓的籠子里,看著窗外陌生的鋼筋森林。
手機震了。林致遠的電話。她沒接。響了很久,停了。短信進來:
“知微,聽說你想回成都。現在不是時候。等過段日子,事平了,我陪你去。”
過段日子?什么時候?等他好了?還是……等他沒了?
柳知微盯著屏幕,指尖冰涼。她起身走到窗邊,往下看。二十八樓,底下的人和車像螞蟻爬。跳下去,是不是就都干凈了?這念頭冒出來,她自己打了個寒噤。手摸上肚子,里頭的小東西輕輕頂了一下。就這一下,把她拽了回來。
不能死。她死了,孩子呢?陸懷瑾呢?
她劃開手機,給許安晴發消息:
“安晴,他還好嗎?”
消息發出去了,沒紅感嘆號。安晴沒拉黑她,只是之前發的都沒回。
幾分鐘后,屏幕亮:
“不好。程默說,一天沒吭一聲。喂水就喝,喂飯就吃,眼珠子定在天花板上。醫生說是創傷后應激障礙,得熬。”
柳知微手指發顫,打字:
“我能看看他嗎?視頻?”
“問過程默了……算了微姐。看了更難受。”
“讓我看看他。”
等了好一陣兒,許安晴回過來一條視頻。十秒。
鏡頭有點晃。陸懷瑾側臉對著窗。窗外是成都灰撲撲的天,有鳥的影子劃過。他眼神空得嚇人,像在看一個誰也夠不著的地方。
視頻最后,程默的聲音從畫外傳來:“懷瑾,安晴來看你了。”
陸懷瑾眼皮都沒動一下。
屏幕暗了。
柳知微看著映出自己模糊倒影的黑屏,眼淚砸在手背上,滾燙。

她想起去年冬天吵的那次,她氣頭上說分手。陸懷瑾當時沒說話,就看著她,眼睛熬得通紅。半天才啞著嗓子說:“柳知微,你要真走了,我就當自己死了。”
她說:“胡說什么!”
他說:“沒胡說。心死了,人活著也是個空殼。”
現在,他真成空的了。
因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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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醫院病房。
第三天下午,麻醉徹底撤干凈,陸懷瑾醒了。天花板白得晃眼,監護儀滴滴響。疼,渾身散了架似的疼,骨頭縫里都冒著寒氣。
程默在床邊,見他睜眼,猛地彈起來:“懷瑾?”
陸懷瑾轉了下眼珠,看向他。那眼神空得讓程默心往下沉。
“醒了?”程默聲音放輕,“疼得厲害?”
陸懷瑾沒吭聲,眼神像穿過他,看著墻。
“醫生說手術挺順,骨折都固定住了,內臟出血也止了。好好養,幾個月就能下地。”程默說著,心里發虛。
陸懷瑾沒反應。
程默咽了口唾沫:“柳知微……在上海。她知道你出事。”
這名字像根針,陸懷瑾眼睫毛極輕微地抖了一下。很快,又空了。
“她……一時半會兒回不來。”程默舌頭打結。
陸懷瑾閉上了眼。
“懷瑾?”程默叫他。
沒動靜。呼吸又輕又淺,不像睡著,像隨時能斷。
醫生進來,翻眼皮,量血壓,問話:
“陸先生,聽得見我說話嗎?”
陸懷瑾睜眼,看他。
“哪兒不舒服?”
沉默。
“能說話嗎?”
沉默。
醫生瞥了程默一眼,搖搖頭,在病歷上劃拉幾筆。
病房靜下來。窗外的天一點點暗了,成都的夜罩下來。程默坐著,看著病床上的人。陸懷瑾睜著眼望天花板,望了很久很久。久到程默以為他又睡過去了,他忽然開口,嗓子像砂紙磨過:
“車呢?”
程默愣住:“……廢了。”
陸懷瑾沒聲。
隔了幾分鐘,又問:“駕照呢?”
程默嗓子發干:“吊銷了。終身禁駕。”
陸懷瑾合上眼。程默看見一滴東西從他眼角極慢地滑出來,混進鬢角,沒了。再睜眼,還是空的。
“也好…”陸懷瑾聲音輕得像嘆氣,“反正……沒地方去了。”
程默猛地扭過頭,鼻子堵得慌。
晚上,許安晴拎著保溫桶來,陸父也在。三人圍著床,喂陸懷瑾喝粥。他張嘴,吞咽,配合,眼睛卻粘著窗外醫院另一棟樓的燈火,一格一格。
喝完,許安晴小聲試探:“懷瑾,微姐……她很擔心你。”
陸懷瑾沒動。
“她發消息給我,問你好不好。說……想和你說說話。”許安晴聲音更輕。
陸懷瑾轉過來,看著她。眼神依舊空,但那空底下像是沉著什么,很深,看不見底。
“不用了。”三個字,輕,卻像刀切下來。
說完,他閉上眼,再沒動靜。
夜深了。程默和許安晴走了。陸父在陪護椅上守著。
病房徹底靜下來。
陸懷瑾睜開眼,盯著天花板。白的,空蕩蕩,跟他腦子一樣。什么都想不起來,也懶得想。偶爾有畫面閃:柳知微笑,哭,瞪他。一晃就碎,水里的影兒似的。
他試著動了動手指,疼。
試著想想以后。一片空白。
以前覺得日子長,路也多。現在覺得日子短到頭,就剩這張床,這片天花板。
他合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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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公寓浴室。
柳知微站在鏡子前,撩起衣擺。小腹的弧度清晰可見。五個多月了,孩子壯實,醫生說好。
她把手覆上去。
突然,肚皮底下猛地一頂。勁兒不小。
又一下。
她怔住,眼淚毫無征兆地涌出來。他在動。告訴她,他在。說,媽,我在呢。
柳知微順著冰涼的瓷磚墻滑坐在浴室地上,蜷著身子抱住肚子,眼淚無聲地淌,直到再也流不出一點。
她撐著站起來,擰開水龍頭,掬起冷水狠狠抹了把臉。
走出浴室,停在鎖死的門前。
深吸一口氣,聲音不大,卻穩穩地穿透門板:
“告訴林致遠,我要見他。現在談。”
門外守著的人似乎愣了一下,腳步聲匆匆遠去。
柳知微走回落地窗前。外面,上海的夜一片流光溢彩。她手撫上小腹,里頭的小東西又輕輕頂了一下。
這次,她沒哭。
玻璃映出她的臉,眼神一點點沉下去,凝實。
談。必須談。
為了自己,為了肚子里這個會踢騰的小東西,也為了成都那間病房里,心死了一半的男人。
她不能再躲了。半分都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