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夙愿（長篇小說連載）
第五十七章 雨鎖南塢，心牽家邦
文/劉栓柱（河南）
這場雨來得猝不及防。氣象臺標紅的“五十年一遇”像塊巨石，沉沉壓在每個人心頭。天地間織起密不透風的雨網，清流河這位平日溫順的老鄰居，此刻隱隱傳來低吼。
劉全興佇立窗前，指尖壓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他太熟悉這條河的脾氣了——一九七五年那場大水，就是在王莊撕開的口子，至今仍是他夢里的驚雷。父親劉清彬就是在那年防汛時，站在堤壩上朝他嘶喊：“全興！腳底下看牢些！”如今，父親不在了，去年秋里走的，肺心病熬干了最后一點生氣。臨走前那個黃昏，枯瘦的手攥著他，青筋虬結：“南塢……交給你了。”六個字，重逾千斤。母親今年夏末也跟著去了。送葬那夜，他獨自在田壟上走到月沉星稀，忽然明白，自己已成這個家最該扛事的那一輩。
“劉主席。”汪遠書記推門進來，雨衣滴著水，在地板暈開一圈濕痕，“清流河王莊段水位超警戒一米三，上游龍王廟水庫正在加大泄洪流量。”劉全興轉身接文件，眼前卻驀地一黑，像老電視斷訊時的雪花點。他扶住桌沿，指甲掐進木頭。
“老劉？”汪遠一眼瞧出不對。燈光下，這位年近六十的老伙計，兩鬢白得枯槁，眼里布滿血絲，像被雨水泡透的舊棉絮。汪遠想起他去年在父親靈前挺直的脊背，今年夏天母親走后他直奔防汛會的背影——這大半年，他老得太快了。
“沒事，起猛了。”劉全興擺擺手，聲音沙啞。低頭看文件，數字晃悠著：王莊、趙閣、李臺……“李老三轉移了沒？”他猛地抬頭。
“還在做工作，輪椅在泥地里走不了……”
“找兩個人抬！”劉全興聲音陡然拔高，又沉沉落下，“他的腿是八一年修南塢干渠時砸的，跟我爹一起抬石頭壓斷的。當年補償的八百塊，他全捐給了村小學。這樣的人，不能寒心。”話音落得輕，卻砸在汪遠心里。
門又開了，李佳鄉長端著搪瓷缸進來，姜糖水的熱氣驅散了些許濕冷。“劉主席，秀玲嫂子來電話，聲音都抖了。”他放下缸子，目光落在劉全興手上——那只手正不受控制地輕顫，像秋風里將墜的枯葉。
溫度計第三次遞到面前。三十九度八，水銀柱刺眼地定格。
“這不是普通發燒，”李佳聲音繃緊，“是身體在喊救命。”
“下游五個村，一千七百四十三口人。”劉全興突然站起身，身體晃了晃，扶住桌沿，一口氣報出一串名字與細節：王滿倉的類風濕、趙寡嫂小兒子過敏的奶粉、李老三九七年殘聯發的窄輪輪椅、張莊安置點朽透的椽子、馬店全聾的八十四歲張老太……每個名字背后，都是他近三十年一步步走出來的瑣碎與艱難。從黨委副書記到人大主席，田壟上的腳印，早已滲進骨血。
“這些人的安置沒落實，我躺進醫院，能閉眼嗎？”他看著兩位同事，眼里執拗的光，來自對父親的承諾，更來自對這片土地磨入生命的深情，“我爹走時，我答應過他……”
他說不下去了。窗外閃電劈開夜空，慘白的光映亮他泛青的臉。雷聲滾過，像大地深處的嘆息。
雨勢在深夜里攀至頂峰。雨水被狂風卷成斜射的水箭，噼里啪啦砸在劉家院子的瓦上。
電話那頭，三女兒劉紅的聲音冷靜而急迫：“媽，我爸必須馬上住院！他本來血壓就高，動脈血管負擔一直重，現在發這么高的燒，心臟根本受不了，隨時可能出事！您先找他平時吃的降壓藥，我這就聯系鄉衛生院的醫生，您按醫生在電話里指導的方法給他用上！”
李秀玲握著手機，手心黏濕。她想起丈夫這一年用忙碌掩藏的悲傷，想起婆婆臨終前拉著她的手說“別讓他一個人扛”。可電話剛掛，大兒子劉浩的聲音已經傳來：“媽，我上車了，繞老路走，四十分鐘到。您先找藥，一定按小紅和醫生交代的來，千萬別弄錯。”
客廳里，十四歲的小芳翻出了紅色急救包；十二歲的小舉盯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水文曲線，聲音嚴肅：“奶奶，清流河水位每小時漲三點二厘米，到轉移紅線，只剩八小時四十七分鐘了。二叔說，實際時間可能更短……就像爺爺的身子，看著能撐，其實早到極限了。”
李秀玲拉開抽屜，手指掠過幾個藥瓶，終于找到丈夫常吃的那一種。她捏著藥瓶，冰涼的塑料硌得手心發疼。小小的藥片，輕若無物，卻仿佛壓著兩座山——一邊是丈夫岌岌可危的健康，一邊是一千七百多人的安危。窗外的雨聲里，隱約傳來引擎聲，車燈的光柱刺破雨幕，晃過窗戶。
辦公室里，劉全興終于坐下了。高熱像鈍刀磨著他的意識，那些清晰的人名瑣事，漸漸攪成混沌。恍惚間，父親仿佛站在田壟那頭，朝他揮手。
“老劉，咱折中個辦法。”汪遠妥協了，“你現在說，我們記，一個字不漏。預案捋順，馬上送你去衛生院，行不行？”
劉全興點頭，聲音微弱：“王滿倉……讓老文書張建國去，他倆是堂弟，帶上云南白藥膏藥，我爹以前貼這個，管用……”他斷斷續續地說著，那些細致入微的安排——趙寡嫂孩子的特殊奶粉，李老三輪椅的輪寬，張莊朽椽的方位——不是坐在辦公室里能想出來的，是近三十年蹲在門檻上，一步步量出來的。
說到馬店的張老太，他突然停住了，嘴唇翕動，卻發不出聲音，眼神散得沒了焦點。
“老劉！”汪遠慌了。
“我……她和我媽……同歲……”聲音細若游絲。
李佳猛地站起：“意識模糊了！必須馬上送醫院！”
門在這時被狠狠撞開。大兒子劉浩站在門口，渾身濕透，眼鏡蒙霧。身后，鄉衛生院的趙醫生背著出診箱，面色凝重。
“爸。”劉浩的聲音平靜得像風暴眼，“趙醫生來了。您有兩個選擇：配合檢查，情況允許，您再盯一小時工作；或者我現在讓二弟從縣里調救護車來。”他走到父親面前，接過濕毛巾，用冷水浸透，輕輕敷在那滾燙的額上，“我是您兒子，也是老師。我教學生要珍愛生命，要對家人負責。要是連您都勸不住，我還有什么資格站在講臺上？爺爺走時，您答應過我們，要好好保重。”
趙醫生已經利落地綁好袖帶，將聽診器頭捂熱。水銀柱在眾人的注視下快速攀升，越過160，逼近170，最終在172的位置停頓，然后緩緩回落至112毫米汞柱。收縮壓172，舒張壓112。
“劉主席，您現在的血壓非常高，結合高燒，情況非常危險。”趙醫生的語氣冷靜而不容置疑，“心臟和腦血管承受著巨大壓力，必須立刻處理。一分鐘都不能再耽誤。”
劉全興想開口，胸口卻猛地一陣憋悶與悸動，像野馬在胸腔里沖撞。他身子一歪，被劉浩和汪遠緊緊扶住。
“去衛生院，現在就去。”劉浩聲音發顫，手卻穩如磐石，“爺爺不在了，奶奶不在了，您不能再出事了。我們不能再失去您了。”
凌晨一點二十分，劉全興躺在了鄉衛生院的病床上。墻壁斑駁，點滴輕落。李秀玲握著他冰涼的手，眼淚終于決堤。小芳和小舉在旁邊空床上睡著了，睫毛沾著淚，眉頭緊蹙。
走廊盡頭，劉浩正在通話：“二弟，爸暫時穩定了，醫生用了藥，血壓開始降了。但你得清楚，他這身子骨早就被掏空了……接連送走兩位至親，那是連軸的重擊，再結實的橋梁也經不住這樣反復的碾壓。”
窗外，雨勢漸弱。凌晨三點，纏了三天三夜的雨帶，終于挪出了這片土地。清流河的水位開始緩慢回落。
點滴輸完時，劉全興醒了。體溫降了些，血壓雖然仍高于正常值，但總算“從鬼門關門口往回挪了幾步”。他望著窗外那道漸亮的灰白，沉默良久。
“我是不是……太犟了？”他輕聲問，“我爹要是還在，肯定要罵我不懂事。”
李秀玲的淚水滾落在他手背：“你不是犟，是太要強。可全興啊，咱們都快六十了，身子骨經不住造了。南塢需要你，可這個家更需要你……去年送了爹，今年送了媽，我再也承受不住失去了。”
小芳輕輕走來，手里捧著黑色筆記本：“爺爺，我前天采訪王滿倉太爺爺，他讓我帶話給您。”她翻開本子，輕聲念道，“小芳啊，跟你爺爺說，俺們這些老家伙，都記著他的好。七一年修干渠，他肩膀磨得血肉模糊；七五年發洪水，他三天三夜沒合眼……這些好，俺們都刻在心里。可是啊，好人也得好好活著，活著才能接著做好事。讓他別這么拼，南塢的天塌不下來。俺們這些老家伙，還等著他送終呢……他要是走在前頭，誰送俺們啊？”
劉全興的眼淚無聲滑落，浸濕了鬢角的白發。他想起父親最后的叮囑：“你心里裝的事太多，得學會往外卸……”想起母親臨終前反復撫摩他臉頰的嘴唇，那口型分明是：“兒啊，歇歇吧。”
近三十年了。清流河漲了又落，麥子青了又黃，孩子們長大了，父母走了，他也從“小劉書記”變成了“劉主席”，變成了“爺爺”。時間不語，卻帶走太多，也留下太多。
清晨五點四十分，天亮了。豫東平原的晨光干脆利落，一夜雨水洗過的天空藍得純粹。炊煙筆直升起，雞犬相聞，田壟間的積水映著云天，像散落的碎鏡。
劉全興站在窗前，望著這片被父親守護了一輩子的土地。汪遠和李佳站在他身旁，三人皆是一夜未眠，眼里血絲遍布，目光卻比以往更清明。
“老劉，有件事得說。”汪遠啞著嗓子，“你住院這些天，防汛、轉移、排查，我們都安排妥了。但條件是，你得好好休息，配合治療。就算為了清彬叔和嬸子，行不行？”
劉全興沒有回答，目光掠過河堤上收拾工具的人群，掠過遠處安靜的村莊，良久，才緩緩開口：“咱們這些人，我快六十，老汪五十六，李佳五十二，還能扛幾年？南塢的將來，不能總靠老家伙撐著。我爹那輩人把南塢交給了我們，現在，該輪到我們想，怎么把南塢好好交給下一代。”
他轉過身，眼神清澈而堅定：“往后，咱們換個干法。不是不干，是帶著年輕人一起干；不是一個人扛，是大家一起扛。就像當年我爹帶著咱們那樣。”
晨光漫過窗欞，暖融融地鋪了滿室。這時，劉軍拿著手機快步進來，欲言又止。汪遠察覺到了，走過去低聲詢問。片刻后，汪遠走回窗前，聲音壓得很低：“老劉，上游龍王廟水庫那邊……泄洪通道有一段護坡被沖刷得厲害，出了點隱患。技術員已經上去了，正在加固。”
病房內的空氣安靜了一瞬。劉全興望著窗外蓬勃的晨光，望著田壟上開始忙碌的鄉親，望著身邊兒女們眼中無聲的堅定。遠處，清流河的水位正在緩緩回落，但河水的流淌聲依然渾厚有力。
他緩緩握緊了拳頭，又慢慢松開，最終將手掌輕輕按在冰涼的窗玻璃上，像是要觸摸那片被雨水浸潤后更加堅實的土地。
村莊已然蘇醒，炊煙裊裊，生活如河水，終將回歸河道，向前流淌。一代代人，像河岸的樹，根扎泥土，葉向蒼穹，守著河，守著土地，守著這周而復始又生生不息的日子。
這場守護，永無終章；這份擔當，代代相傳。南塢的晨光中，有些改變已悄然發芽——那是被雨水浸透的種子，正頂開泥土，迎著朝陽，倔強生長。而新的考驗，如同這豫東平原上每一次風雨的洗禮，終將成為這生長的一部分，融入年輪，化作更加深沉的力量。
作者簡介：劉栓柱，河南省鄢陵縣南塢鎮第一初級中學教師，許昌市作家協會會員，許昌市詩詞學會會員，鄢陵縣攝影家協會會員。“中鄉美”鄉村人才庫認證作家、會員。紀實散文《“醉”美農機人袁四偉》榮獲2024年首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一等獎；散文《“醉”美人間情》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4年征文大賽第二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2025，瞧這一家子》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5年征文大賽第一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郭衛彬，大地上的科技逐夢人》榮獲2025年第二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二等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