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親的夙愿(長篇小說連載)
第六十章 榮退時刻
文/劉栓柱(河南)
老梧桐的影子斜斜爬在鄉政府斑駁的墻上,第十七道秋霜剛染過枝頭,它便又要見證一場人事更迭——這場落幕,藏著四十年的土味光陰。
禮堂里的紅橫幅還洇著漿糊的潮氣,“熱烈歡送劉全興同志光榮退休”幾個字在午后光里泛著絨光,像枚新刻的年輪,圈住他半生扎根基層的歲月。十七年前春寒未消,梧桐剛冒嫩芽,四十三歲的他拎著舊皮箱闖進來,箱里除了換洗衣裳,就剩本翻爛的《豫東土壤志》,紙頁間沾著陶城公社的黑土碎屑。
汪遠書記指尖叩著講臺木臺,凹痕淺淡卻扎眼,是三年來日日叩問的痕跡。臺下干部坐得齊整,后排空椅卻像道豁口,是劉全興硬留的,說要等“該來的人”。李秀玲攥著膝上的舊帆布包,1965年親手縫的針腳密得像田壟,補痕疊著補痕,從陶城到縣委再到南塢,磨透了三次底,藏著半生的顛沛與安穩。
“四十年能磨老一代人,磨硬一片土,卻磨不掉扎根的勁。”汪遠的聲音撞在舊音響上,裹著歲月的沉韻,“從陶城辦事員到南塢老書記,每步都踩在泥土里,每道傷都刻在時光里。”
門軸吱呀一聲,銹跡里滾出劉全興的身影。藏青中山裝燙得筆挺,領口磨出的毛邊像褪不去的土痕,他望著橫幅的脖頸繃成弓,眼里晃過些比淚沉的東西,像深井里的云影,晃一下就沉底。右手下意識摸向左腿,1975年的舊傷隔著褲料仍清晰可觸,二十七年了,每走一步都帶著土的記憶,洪水的涼,紅土的硬,都刻在骨頭上。
掌聲涌起來,裹著半生的風霜暖意,在禮堂里淌成河。劉全興邁步時,右腿那點遲滯只有李秀玲懂——不是1987年的磕傷,是1975年洪水沖垮大堤時,扛沙袋被塌方砸出的紀念,每一步都在丈量陶城到南塢的四十年路。
“爸!”劉浩的白襯衫沾著粉筆灰,袖口泛著薄光;劉軍拖著行李箱,輪子磕在門檻上的悶響,撞碎了禮堂的靜。兩人眼里的血絲像密織的河,一夜未眠的疲憊里,藏著各自的盤算。
“來了就好。”劉全興轉身的話音剛落,李秀玲便瞥見他垂在身側的手,食指中指反復并攏又分開——這是他藏了四十年的心事密碼,緊張時會露,激動時更甚,像土壤里藏著的暗墑,看不見卻真切。
儀式像清流河的水緩緩淌,表彰的話、贈禮的暖,都裹著不舍。直到那面艷紅的錦旗遞來,劉全興的手頓了頓才接住,紅得像秋日最烈的夕陽,映透四十年風雨,也映著北塢那片泛著鐵銹紅的粘土——那片他死磕了八年的“死土”。
“老劉說幾句!”北塢老支書王德順的嗓子啞得像老風箱,喊過春耕秋收,也喊過無數次村務表決,此刻一聲喚,撞得滿場靜。
劉全興走上講臺,三步臺階走了四步,站定后先望窗外——豫東平原鋪展到天邊,棉花白得晃眼,玉米黃得沉實,大地裸著誠實的胸膛,能望到四十年前陶城的黃土崗,望到北塢紅粘土上曬裂的紋路。
“二十歲到陶城,1962年的餓肚子年月,學會了看土:黑土養苗,沙土透氣,粘土犟得難伺候。”他的聲音沉得像飽滿的谷粒,砸在每個人心上,“1975年洪水守堤七天七夜,腿被砸傷時,母親病重電報剛到,對著家鄉磕三個頭,轉身又扛起沙袋——忠孝難兩全,這債欠了一輩子。”喉結滾了滾,目光掃過臺下熟臉,“1985年春來南塢,窗外梧桐才碗口粗,見北塢紅土種啥啥枯,老鄉嘆‘死土難活’,我就較上了勁。”
后排傳來壓抑的抽噎,老同事們低下頭,肩膀顫得像秋風里的梧桐葉。那些年劉全興跑農科所、找專家,筆記本記滿土樣數據的模樣,早刻進了南塢的光陰里。
門又開了,風裹著秋涼鉆進來,也把家人的身影送進來。劉秋牽著小芳,劉俊拉著重孫,劉紅的白大褂沾著碘酒痕,消毒水味混著禮堂的木味、漿糊味,釀出最鮮活的人間氣。
“爺爺威風!”小芳掙脫手撲過來,笑聲像春冰炸裂,脆生生破了滿場凝重。劉全興彎腰拉著她,額角滲出汗,胸前那枚1978年的榮譽徽章,別針換過三次,別孔周圍的布料磨得透亮,像土壤剖面的紋理,藏著半生堅守。
“爺爺以后天天捏泥人?”“天天捏。”劉全興答得急,怕時光反悔——時光從不會等誰,就像清流河的水,沖過1975年的洪峰,也沖過1985年的忐忑,
直往前淌。
掌聲剛歇,暗流便涌了上來,像紅粘土下的地下河,尋著縫隙就冒頭。
“爸,縣教師小區三樓朝陽,陽臺對著花園,我和劉秋把定金都交了。”劉浩湊過來,聲音壓得低,卻藏不住急切。
“縣城離縣醫院十分鐘路,我約了骨科專家,您這腿得系統治。”劉軍搶話,工程師的執拗讓每個字都硬邦邦的,像他畫的圖紙,容不得半點變通。
劉全興還沒開口,李秀玲的話便平著插進來,像鈍刀切開凝滯的空氣:“你爸的根1985年就扎進南塢的土了,挪不動,也不想挪。他的腿認王大夫的針灸,他的手,還得捏北塢的紅土呢。”
孩子們愣了——母親從不是商量的語氣,是陳述既定的法則,像說“麥子熟了要割”“棉花白了要摘”,容不得反駁。
“媽,城里看病方便,您二老年紀大了……”劉秋柔聲勸,語氣像秋日暖風,想化開那層硬殼。
“方便頂啥用?”李秀玲轉頭,目光沉得像秋后的池塘,“1975年腿傷,縣醫院、省醫院都治過,最后是王大夫的針灸穩住的。你爸說不疼,就是真不疼;這土認他,他也認土,北塢那片紅土,缺不了他這雙摸了八年的手。”
劉紅張了張嘴沒說話,望著父母相視而望的眼神,忽然懂了——那是三十七年夫妻的根,在地下盤結纏繞,分不清哪條屬于誰,就像陶城的黑土、南塢的紅土,早混進了同一個人的骨血里。小時候父親褲腿上的紅泥,母親一遍遍搓洗的模樣,此刻都涌了上來,暖得發燙。
汪遠端著熱茶走過來,杯沿熱氣揉軟了緊繃的空氣:“孩子們孝順沒錯,但老劉是南塢的活檔案啊。1998年劃責任田,不是他記得1964年的老地界,十幾個村的糾紛早鬧僵了;北塢的土,除了他,誰能把八年改良數據刻在腦子里?”
話題扯開了,可暗流還在淌。劉俊拉著劉浩到角落,聲音壓得極低:“大哥,爸這脾氣你懂,硬勸沒用,得順著來。”
“順著?”劉浩苦笑,眼角皺紋堆成網,網住四十年光陰,“1975年奶奶病重,他在堤上就說‘顧大家難顧小家’,洪水硬,他的心更硬。可再硬的心,對著北塢的紅土,不也軟了八年?”
這話飄進劉全興耳朵里,脊背忽然僵了,像穿堂風掃過四十年時光,從洪水滔天的大堤,到此刻的禮堂,涼得透骨。李秀玲的手適時覆上來,掌心粗糲的紋路貼著他的手背,像另一種心跳,從1965年陶城的新房,跳到今天南塢的禮堂,從未斷過。
高潮來得猝不及防,像秋日驟雨,靜卻透徹。
四個年輕干部抬來三個舊木箱,榫卯松脫,露著里面泛黃的筆記本,像三摞壓著歲月的土坯。陽光斜射進來,灰塵在光柱里舞,像時光的碎屑,飄著土味與墨香。
“八十九本,四十年的心血。”汪遠的聲音發顫,像琴弦繃到極致,“陶城二十三本,縣委三十一本,南塢三十五本——南塢的最后一本,昨天剛寫完收尾。”
劉全興走上前,手懸在箱上空頓了頓,才輕輕翻開第一本。紙頁脆黃卷曲,字跡卻清晰如刻,像時光碑文:“1962年9月3日,陶城報到。老主任說‘農村工作就是跟土疙瘩打交道’,我說‘我就是土里長的’。夜宿柴房,蛐蛐叫到天明,夢見故鄉的紅土地。”
翻到中間本,紙邊磨得毛糙,頁角卷成波浪,是反復觸摸的痕跡:“1975年8月12日,洪峰第三夜,腿被塌方砸傷,包扎完接著巡堤。母親病重電報到,面向家鄉磕三頭,扛起沙袋接著走。忠孝難兩全,此生愧母。堤上土腥混著淚,咸得鉆心。”
縣委時期的筆記字跡規整,卻藏著躁:“1984年12月7日,組織部年終總結,十年經手千份檔案。夜夢總回陶城,洪水咆哮,大堤搖晃,莊稼在土里掙扎。醒時長嘆:心還在基層,還在土里。”
最后一本的最后一頁,墨跡還新,像剛澆過水的土:“2002年10月21日,退休前最后一天。未了事:北塢陳老伯危房款催九次,明日再催;鄉小學圖書缺三百八十冊,縣館贈二百,余者待籌;新麥種試驗田明日交接,紅粘土試種三年數據附后;紅粘土第八輪改良方案報縣局,跟蹤八年,成則惠及三百畝薄田……”
一滴水砸在“八年”上,墨跡洇開,像紅粘土遇水化開的痕,也像不舍的眼。劉全興慌著擦,手指卻抖得厲害,越擦越模糊,模糊里映著1985年的小梧桐,映著北塢紅土地的晨光。
“這些筆記,陶城、縣委的歸檔,南塢的留給鄉里,或許能給后人指個路。”劉全興的聲音像曬干的土塊,硬實卻一碰就碎。
“不。”汪遠斬釘截鐵,字像釘進木里,“全部復印存檔,原件您帶走。這是半生扎根的足跡,該跟著懂土的人走;這土的學問,該跟著惜土的人留。”
掌聲再起,沉得像秋雨打棉田,震得腳底發麻,震得梧桐葉簌簌落。劉全興聽見陶城老主任的囑咐,聽見洪水咆哮,聽見打字機嗒嗒響,聽見北塢老鄉的嘆息:“這死土,長不出莊稼。”
家人圍攏過來,像歸巢的鳥,翅膀挨著翅膀。小芳攥著爺爺粗糙的手,掌心的繭硬得像風干的土:“爺爺眼睛怎么紅了?”
“風大,吹的。”劉全興抹了把臉,粗繭擦過面頰,沙沙響像秋風掃枯草,“北塢的風更大,吹得人睜不開眼,卻能吹熟莊稼。”
小舉轉眼十三歲了,指尖輕輕撫過他的臉頰,那觸感一如當年第一次捧起南塢的紅土,沉甸甸的,又仿佛裹著一捧未破土的希望。劉紅在一旁柔聲勸道:“下周我陪您去體檢吧,縣醫院新添了設備,查骨傷格外準,您這腿可得好好瞧瞧。”
“都去。”劉浩掃過弟妹,眼里的執拗像極了年輕時的父親,“兄妹五個,都陪著。”五雙眼睛相對一笑,那些年被距離拉開的隙,此刻都融了,滲進南塢的土里,像春雨潤干渴的紅粘土。
走出禮堂時,夕陽紅得像洪水里的警示旗,像紅粘土燒出的陶釉,鋪在地上像熔銅,燙得人心里發暖。劉全興拉著孫子走在前,家人的影子在斜陽里疊著,分不清誰是誰的,就像他四十年的三個階段,陶城的樸、縣委的謹、南塢的深,早融成了一體,像土壤剖面的層層積淀。
老梧桐下,他忽然停住,夕陽從枝葉間漏下來,碎成金箔貼在皺紋里——那些紋里有陶城的沙,有縣委的燈,更多的是南塢的日頭,是盯著紅土數據瞇起的眼,是地頭蹲半天的專注。樹是1958年栽的,他來時長到碗口粗,如今兩人合抱不過來,樹皮皴裂如手背,藏著四十四年風霜,也藏著他十七年晨昏。
“還有個念想,擱了八年,像塊心病,也像顆種子。”他輕聲說,像對樹說,對四十年的自己說。
所有人都望他,目光聚成暖燈,照亮他臉上的土痕。“北塢紅土的有機改良劑,第三輪試驗有機質提了零點三,要是搞成示范區,三百畝薄田畝產至少多五十斤,十幾戶困難戶……”
“爸!”劉軍哭笑不得,搖頭的模樣像極了年輕時的父親,“您都退休了,歇著吧,年輕人能弄!”
“退休就不能琢磨土了?”李秀玲眼里閃著少女般的俏,像1965年陶城院子里,看他蹲田壟記數據的模樣,“你爸是退崗不退心,土琢磨了一輩子,停不下來。他的心早和紅土混在一起,分不出你我了。”
笑聲漾開,驚起梧桐上的麻雀,翅膀劃出道弧線,像犁鏵翻土浪。劉全興望著妻子,眼里是三十七年的懂——不用說話,骨頭連著筋,一起從陶城走到南塢,一起摸過黑土、沙土、紅土的懂。1987年他帶紅土樣品回家,她默默端茶擦汗,指甲縫里的紅泥,搓了半天才掉。
夜幕垂下來,星子綴在靛藍布幔上,像時光的紐扣,扣住一天的尾,也扣住四十年的結。家人往停車場去,劉全興說要走走,李秀玲解下羊毛圍巾給他圍上,動作自然得像呼吸,三十七年的暖,從未變過。
老石橋下,清流河瘦了,水聲潺潺像唱古歌,歌里有洪水咆哮,有初來的忐忑,有紅土龜裂的響。“秀玲,我這四十年,三個地方,值嗎?跟紅土較勁八年,值嗎?”
李秀玲撿起片梧桐葉,葉脈清晰如掌紋,像土壤的裂。許久才說:“你常說,土如人,實心的土再硬也能改,虛心的土再松也養不好根。北塢的土硬實,改好了最養苗;你也一樣,扎根深了,在哪都能長出模樣。”
兩只老手握在一起,斑斑點點像秋日殘花,卻暖得像1965年陶城的炭火,像1975年洪水里的體溫,像1985年春夜的相擁。
到家時,屋里燈亮著,橘黃的光鋪成暖塘,廚房里油鍋滋滋響,蔥花香氣漫出來——這是人間煙火,是四十年奔波的歸宿;孩子們的笑、孫輩的鬧,洗去了公文的累,洗去了土樣的塵。劉全興站在門口,心里滿得脹,又空得慌:滿的是一屋暖意,空的是那個填了四十年的“工作”角落,藏著土、藏著責、藏著半生牽掛。
書桌上,三箱筆記靜躺著,像三棺時光,等著封存或重生。他打開南塢那箱,最底下藏著個舊牛皮袋,封口磨得毛毛的,像花白鬢角,像紅土風化的粉。
抽出紙的瞬間,他呼吸頓住——是1965年的“基層工作設想”,二十三歲的字稚嫩卻滾燙,藍圖畫得一絲不茍:“與群眾同坐田壟,解實事難題,做扎根大地的樹;盼南塢通鐵路、紅土變沃土,盼平原千里皆糧倉……”紅藍鉛筆的記號淡得像夢,最后一頁空白處,添了行新墨,墨跡未干:“此身已老,此心未老;此夢未竟,后繼有人;長河不息,初心如磐——2002年10月21日夜補記。”
手開始抖,紙頁沙沙響像秋風掃梧桐,像犁鏵翻硬土。這字是他的,卻想不起何時寫的,許是昨夜燈下,許是今晨黎明,許是整理筆記時,鬼使神差把舊紙塞了進去。1965年陶城的年輕夢,2002年南塢的老來諾,疊在一起像河床沉積,記著一條河的全部歷史,記著一個人的全部堅守。
遠處火車汽笛長鳴,在夜空里傳得極遠,像時光的號角,也像時代的足音——鄰縣鐵路剛通,夜班貨車試運行,拉著貨物,拉著時代,轟隆隆駛向未來。劉全興把紙貼在胸口,薄紙沉得像青春,像四十年晨昏,像一個時代的重量,像北塢那片盼豐收的紅土。
忽然,電話鈴急促響起,汪遠的聲音裹著急切與興奮,撞碎了夜的靜:“老劉!縣局批了紅土改良示范區,還說要修鄉道連鐵路,你1965年設想里的路,要動工了!”
劉全興握著聽筒,指尖發顫,望向桌上的舊紙與筆記,窗外月光照在角落的紅土樣品上,泛著溫潤的光。汽笛再響,比先前更沉,像大地的心跳,像千萬個扎根者的脈動。他慢慢坐下,把舊紙攤在筆記上,紅土的痕、墨的香、歲月的味,纏在一起漫開來。
那袋壓箱的舊紙,那滿箱浸著土味的筆記,藏著的從來不是一個人的退休句點,而是千萬個基層扎根者的續篇。月光里,紅土樣品忽然泛出淺淡的光,像剛破土的苗;遠處汽笛漸遠,卻像在召喚著什么——這紅土要暖到哪片荒原?這鄉道要通到哪片遠方?這藏在泥土里的初心,要圓成怎樣的家國模樣?夜色漸深,答案藏在風里,藏在土中,藏在每個扎根大地的人心里,等著晨光揭曉,等著歲月作答。

作者簡介:劉栓柱,河南省鄢陵縣南塢鎮第一初級中學教師,許昌市作家協會會員,許昌市詩詞學會會員,鄢陵縣攝影家協會會員。“中鄉美”鄉村人才庫認證作家、會員。紀實散文《“醉”美農機人袁四偉》榮獲2024年首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一等獎;散文《“醉”美人間情》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4年征文大賽第二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2025,瞧這一家子》榮獲《中國鄉村》雜志2025年征文大賽第一季度一等獎。紀實散文《郭衛彬,大地上的科技逐夢人》榮獲2025年第二屆鄉土中國文學獎二等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