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的《論雷峰塔的倒掉》寫于1924年,發表于同年11月的《語絲》。這篇文章的賞析,可以從背景、思想、手法和時代意義幾個層面來理解。
一、 創作背景與核心觀點
文章的直接動因是1924年9月,杭州西湖邊的雷峰塔因年久失修和當地人迷信塔磚能“辟邪”而不斷盜挖,最終轟然倒塌。這起社會新聞迅速成為思想文化界討論的焦點。
一些守舊派文人(魯迅稱之為“腦髓里有點貴恙的”或“十景病”患者)將此視為傳統文化凋零的象征,發出“西湖十景殘缺了”的悲嘆,試圖將一座舊塔的倒掉,上升為對“國粹淪亡”的感傷。
魯迅則站在了截然相反的立場上。 他巧妙地借用了在中國婦孺皆知的“白蛇傳”傳說,將雷峰塔明確地定義為“鎮壓的塔”——是封建禮教(以法海和尚為代表)對自由、愛情與人性(以白娘子為代表)進行殘酷鎮壓的實體象征。因此,塔的倒掉,在魯迅看來,絕非悲劇,而是一場值得慶賀的、象征著封建壓迫物必然崩潰的勝利。
二、 藝術特色與寫作手法
1. 借題發揮,翻案出新:
魯迅并未就塔論塔,而是將一座實體的塔,與一個深入人心的民間傳說牢牢綁定,賦予其全新的政治與文化隱喻。他將白娘子塑造為一個善良、深情、只為追求幸福生活的無辜受害者,而法海則是“多事”、“招是搬非”、蠻橫干涉他人幸福的封建衛道士。通過這種情感鮮明的“翻案”,魯迅成功地將公眾對一樁社會新聞的關注,引向了對封建主義本質的批判。
2. 冷峻幽默與諷刺力量:
全文筆調看似平淡從容,甚至帶有幾分調侃,實則內藏鋒芒,諷刺入骨。
反語與調侃:如稱雷峰塔為“破破爛爛的掩映于湖光山色之間”,用“西湖十景這可缺了呵!”來摹寫復古派痛心疾首的腔調,再以“活該”二字作結,形成強烈的反差與諷刺效果。
形象的聯想:文章結尾對法海“逃在蟹殼里”變成“蟹和尚”下場的描繪,充滿了民間式的幽默與辛辣的鄙夷,生動地宣告了鎮壓者的最終失敗和可恥下場。
3. 結構嚴謹,層層遞進:
文章從作者兒時對雷峰塔“破破爛爛”的直觀印象寫起,引出對“白蛇傳”故事的深情回顧,建立起“塔=鎮壓”的核心意象。接著寫塔倒之后,各色人等的反應,并對復古派的謬論進行駁斥。最后借“蟹和尚”的民間傳說收尾,點明鎮壓者必敗的歷史規律,以“活該”二字收束全文,斬釘截鐵,余味無窮。
三、 在魯迅思想脈絡中的位置
此文是魯迅“社會批評”與“文明批評”的典范之作,體現了他的幾個重要思想:
反封建的徹底性:魯迅對任何形式的封建遺存(無論是制度、思想還是象征物)都持毫不妥協的批判態度。雷峰塔在他眼中,不是“國粹”,而是“國渣”。
對民眾(民間)智慧的信任:與文人雅士的感傷不同,魯迅從“白蛇傳”這一民間傳說和“蟹和尚”的民間故事中,看到了民眾樸素而鮮明的愛憎與歷史判斷。他將自己的立場與民眾的情感站在了一起。
“破壞”的進步意義:在新舊交替的時代,魯迅堅信,對阻礙社會進步的舊物的“破壞”(如雷峰塔的倒掉),本身就是一種建設,是通向新生的必要前提。
四、 當代啟示
今天重讀《論雷峰塔的倒掉》,其意義早已超越對一個具體事件的評論。它啟示我們:
如何看待傳統:傳統是復雜的集合體,內含精華與糟粕。對于那些象征著壓迫、禁錮的“傳統符號”,它們的消失或變革,或許正是一種解放和進步。
知識分子的立場:面對社會現象,知識分子應像魯迅一樣,穿透表象,洞察其背后的文化政治內涵,并與大多數人的真實情感和根本利益站在一起。
象征的力量:文章本身成為了一個經典的文化象征——任何試圖壓抑人性自由、阻礙社會進步的“高塔”,無論多么堅固,終有倒掉的一天,而這一切,在歷史看來,不過是——“活該”。
總而言之,《論雷峰塔的倒掉》是一篇將個人體驗、民間傳說、社會新聞與時代命題完美融合的雜文杰作,它以舉重若輕的方式,完成了一次對封建幽靈的深刻批判和勝利宣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