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不僅是一篇文藝批評,更是關于論辯倫理、革命本質和知識分子責任的深刻宣言。要真正賞析它,我們需要穿過文字本身,看到其背后復雜的歷史語境與魯迅的獨立立場。
一、寫作背景與深層矛盾
這篇文章寫于1932年,是魯迅寫給“左聯”刊物《文學月報》編輯周揚的一封信。直接起因是該刊發表了一首署名為“蕓生”、題為《漢奸的供狀》的諷刺長詩。魯迅認為這首詩充斥著辱罵、恐嚇和無聊的人身攻擊,對此感到“非常失望”。
但這封信的背景遠不止于此,它牽涉到當時左翼文壇的幾重復雜矛盾:
“左聯”的內部糾葛與路線分歧:文章寫作時,“左聯”內部存在復雜的人事與理論矛盾。魯迅雖然身處“左聯”,但實際地位“尷尬”,他與周揚等理論領導者在文藝與政治的關系等問題上存在觀點差異。
“文藝自由論辯”的語境:這場論爭發生在“左聯”與自稱“自由人”的胡秋原、“第三種人”的蘇汶之間。魯迅寫這封信,也是對當時左翼陣營在論爭中表現出的某種簡單化、粗暴化傾向的糾正。
個人創作觀的體現:魯迅借此闡明了自身的獨立立場。他既不認同將文藝視為政治的簡單“留聲機”,也不贊同胡秋原等抽象的“文藝自由”論。他主張戰斗要有原則和效力。
二、核心思想:什么是真正的“戰斗”
魯迅批判的對象,表面是一首詩,實質是文壇上一種惡劣的“戰法”和思想上的懶惰。其核心觀點可歸納為以下幾點:
1. 劃清“戰斗”與“卑劣”的界限:魯迅明確指出,辱罵和恐嚇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只會貶低自己的人格。他將這種“罵一句爹娘,揚長而去,還自以為勝利”的做法,辛辣地諷刺為 “阿Q”式的戰法。
2. 定義“戰斗的作者”的本領:真正的戰斗,應該注重 “論爭” 。即使是憤怒的笑罵,也必須 “止于嘲笑,止于熱罵” ,并且要 “喜笑怒罵,皆成文章” ,以理服人,讓敵人“受傷或致死”,而非污言穢語。
3. 闡明革命的根本目的:針對詩中“剖西瓜”之類的暴力恐嚇,魯迅辨析了革命的本質。他指出,無產者的革命是為了解放自己和消滅階級,并非為了殺人。將革命描繪成恐怖血腥的形象,是一種“鹵莽”的歪曲。
4. 呼吁摒棄文壇的“遺產”:魯迅將“誣陷,造謠,恐嚇,辱罵”視為中國文壇一份腐朽的“遺產”,并疾呼真正的戰斗者必須竭力拋棄它,否則將與對手成為 “一丘之貉” 。
三、藝術特色
這篇文章在藝術上也極具特色:
體裁與風格:以書信體寫成,對象明確(“起應兄”),語氣直接,既有對刊物整體的誠懇建議,也有對具體作品的尖銳批評,體現了嚴肅的公共關懷。
論述策略:采用了對比法(與別德納衣的諷刺詩對比)和歸謬法(如果放任辱罵,未來社會將一言不合便罵祖宗三代),邏輯層層推進,說服力強。
語言藝術:善用生動比喻,如“《三國志演義》式戰法”、“阿Q式的戰法”、“叭兒狗文藝家”、“一丘之貉”等,將抽象道理具體化、形象化,批判入木三分。
四、歷史與現實意義
這篇文章的意義早已超越其時代:
當時的影響:文章發表后,引發了左翼陣營內部的一些爭議。它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革命文學陣營在激昂情緒下容易滑向的誤區,也為左翼文藝批評樹立了理性與原則的標桿。
當代的啟示:在當今網絡時代,魯迅的批判愈發顯現其先知般的光芒。文中指出的現象,在網絡討論中“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篇文章提醒我們,無論在什么時代、什么平臺上,理性的論爭、對他者人格的尊重、對事實的敬畏,始終是有效交流和推動進步的基礎。反對辱罵恐嚇,并非放棄批評或主張“對敵人陪笑臉,三鞠躬”,而是堅持一種更高級、更有效的戰斗方式。
總而言之,《辱罵和恐嚇決不是戰斗》是魯迅獨立批判精神與高度理性思辨的結晶。它不僅是一篇文藝評論,更是一份關于如何理性、體面且有效地進行思想斗爭的文明宣言,其精神內核在當下信息紛雜、情緒易走極端的輿論場中,具有極其重要的鏡鑒價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