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李渡口,仿佛輕輕掀開了一卷被時光摩挲得溫潤的線裝書。不是闖入,而是歸來。村口的古槐,虬枝盤曲如老者的手掌,在風(fēng)中微微顫動,像在翻閱一頁頁被露水打濕的晨昏。
沙河在這里拐了一道溫柔的彎,把村莊攬在臂膀里,水流聲不急不緩,千年如一日地吟唱著同一首搖籃曲。河岸的青石上,深深淺淺的凹痕是歲月的印章——那是纖夫繩索經(jīng)年累月的勒痕,是渡船篙桿日復(fù)一日留下的印跡。伸出手指撫摸這些石痕,粗糙的觸感里,竟能感到一絲被日光曬暖的體溫。
沿著青石板鋪就的巷道往里走,腳步聲會不自覺地放輕。兩邊是明清時期的老宅,灰瓦覆頂,青磚砌墻,門楣上的木雕雖已斑駁,卻依然能辨出“漁樵耕讀”的圖案。推開一扇虛掩的棗木門,天井里一方天空湛藍如洗,陽光斜斜地穿過雕花窗欞,在堂屋的方磚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這里的時間是緩慢的、黏稠的,像村頭老磨坊里新磨的芝麻香油,香得悠長,稠得化不開。
村中老人說,這里曾是“日進斗金”的繁華水碼頭。南方的瓷器、茶葉順河而來,北方的藥材、山貨由此南下,商鋪鱗次櫛比,商賈云集,徹夜不息的燈火倒映在河中,能把半條沙河照得通明。如今繁華落盡,卻留下了另一種富足——那些沉淀在磚瓦間的故事,那些凝固在木石里的匠心。
拐角處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聲響,是村中最后一位老鐵匠在打鐵。爐火映紅了他古銅色的臉龐,每一錘落下,火星四濺,像是在夜色中綻放的短暫而倔強的花。他說,打鐵如做人,要經(jīng)得起千錘百煉,方能成器。隔壁的染坊里,藍印花布在風(fēng)中輕輕飄蕩,那藍是用板藍根的葉子一遍遍染出來的,初看樸素,久看卻深邃,像極了這片土地的性格。
河邊的古渡口,青石板臺階一級級伸向水中,水面上泊著幾只斑駁的舊木船。站在這里閉上眼睛,仿佛還能聽見當(dāng)年的喧囂——船工的號子、商販的叫賣、離人的叮嚀、歸客的歡笑……所有的聲音都融進了流水里,向東流去,卻把回響留在岸上。
村西頭的古寨墻,雖已殘缺,依然能看出當(dāng)年的雄渾。寨墻用當(dāng)?shù)靥赜械募t石砌成,石縫間長滿了青青的苔蘚和不知名的小草。撫摸這些石頭,能感覺到它們在白天吸收陽光的暖,在夜晚釋放月光的涼。一位老人坐在寨門下編竹筐,手指靈活地穿梭在竹篾間。他說,這些紅石是從河對岸的山上采來的,每塊石頭上都刻著采石人的標(biāo)記,“石頭會記得,誰曾觸摸過它”。
最動人的,是黃昏時分。夕陽把整座村莊染成暖金色,炊煙從老屋的煙囪里裊裊升起,漸漸匯成一片溫柔的霧靄。放學(xué)的孩童奔跑在巷道里,書包在背上一顛一顛;荷鋤而歸的農(nóng)人,肩上的鋤頭還沾著新鮮的泥土;河邊洗衣的婦人,棒槌聲清脆而有節(jié)奏……這一切構(gòu)成了村莊的呼吸,平穩(wěn),綿長,生生不息。
夜幕降臨時,村民們喜歡聚在老槐樹下。月光灑在青石板上,像一層薄薄的霜。老人們搖著蒲扇,講著古老的故事——關(guān)于河神的傳說,關(guān)于渡口的往事,關(guān)于那些順著這條河走出去再也沒回來的人。故事在月光下流淌,流過每個人的心頭,又在下一代人的記憶里生根發(fā)芽。
如今的李渡口有了新的生機。那些空置的老宅被精心修繕,變成了民宿、茶館、書屋。但改變是克制的、有溫度的——老屋的結(jié)構(gòu)被完整保留,只是加固了梁柱,更換了破損的瓦片;新的功能被巧妙植入,卻不破壞原有的韻味。清晨,你會看到游客坐在天井里喝信陽毛尖,看陽光一寸寸移動;午后,有人在老染坊里體驗扎染,藍白相間的圖案在布料上悄然綻放;夜晚,河邊的酒吧傳出輕柔的音樂,與流水聲交織成獨特的夜曲。
這座村莊真正渡的,不是貨物,不是行人,而是時間本身。它把千年的時光一船一船地渡過來,沉淀成青石板上的光澤、老宅木紋里的包漿、村民眼神里的從容。每一個到來的人,都能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渡口——或是從喧囂渡向?qū)庫o,或是從匆忙渡向緩慢,或是從浮華渡向本真。
離開時再次經(jīng)過那棵古槐,忽然明白,這座村莊最動人的,不是它的古老,而是它的持續(xù)——持續(xù)地生活,持續(xù)地記憶,持續(xù)地在變與不變之間尋找平衡。沙河的水還在流,渡口還在,老屋還在,那些關(guān)于家園、關(guān)于傳承、關(guān)于如何在時光中安放身心的古老智慧,也還在。
李渡口,渡的是人,更是心。它靜靜地在那里,不疾不徐,等著每一個需要靠岸的靈魂。當(dāng)你踏上歸程,帶走的不是幾張照片,而是一種節(jié)奏——一種可以讓心跳與流水同步、呼吸與炊煙同頻的、古老的鄉(xiāng)村節(jié)奏。
這節(jié)奏,會成為你身體里的一座渡口,在往后繁忙的都市生活里,隨時可供停泊,隨時可供遠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