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民辦教師(1)
1978年高中畢業,我參加高考之后,就一頭扎進生產隊的農活里掙工分,腳步是輕快的,心里卻總懸著一塊石頭,那是對高考結果的忐忑等待。
每天清晨,生產隊的上工鈴聲一響,我就會立刻趕往大楊樹下的生產隊集合點,等著隊長分派當日的活計。在田間彎腰勞作一整天,汗水浸濕衣背,手磨出了血泡,換來的工分卻少得可憐,只能拿到整勞力滿分(10分)的三分之一多一點。
當時生產隊有規矩,每年年初統一評定工分等級:小學生不必下地,中學生周日或麥秋假參加勞動,通常計3個半工分,細算下來便是早上半個工分,上下午各1個半工分。而我畢業時,恰好錯過了當年的工分評定時間,便只能按這個標準計分,雖有遺憾,卻也無可奈何,只能安心接受。
高考成績揭曉那天,吃過早飯,我就懷揣著那顆怦怦亂跳的心趕往學校。從家到雙廟高中,整整十里路程,我沒騎自行車,但腳步卻像裝了彈簧似的往前邁,不到一小時可走到了。想著自己級段前幾名的成績,肯定能上投檔線,甚至還妄想只要有一個上線的也是自己。路上風都是甜的,連路過田埂時瞥見的王米,都昂著頭朝我笑,腳步不由得又輕快了幾分。
走到學校,沖進老師辦公室時,我額角的汗都沒顧上擦一下,就亮著嗓門高喊:“黃老師,我分數多少?”可老師的臉陰沉著,他捏著那張成績單,聲音沙啞地說:“咱們雙廟高中的應屆生,沒一個過線的,就幾個復讀的老生擦著邊。”我盯著老師手拿的成績單,眼睛像被強光刺花了眼似的,哆哆嗦嗦抄下自己的分數,給老師道了別,耷拉著腦袋離開了學校。
往家走的路突然變長了,腳步也變沉了。太陽已經爬到頭頂,像個燒紅的鐵球,連空氣都燙得灼人,一絲風都躲著不肯出來,我像被扣在密不透風的蒸籠里,悶得胸口發緊。田里的玉米葉子蔫頭耷腦地卷著邊,樹上的蟬“知了——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哪還有半分往日的悠揚,聒噪的使我心煩意亂。
實在不想走了,我到一棵楊樹下歇腳,樹蔭瘦得可憐,擋不住多少熱氣。我抱著膝蓋蹲在地上,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這輩子就算完了?跟著母親在地里刨食,春種秋收,面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就要困在這田野里。復讀?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就被我掐滅了,家里哪有這個錢供我復讀。父親在我七歲那年就走了,母親拉扯著我和哥哥姐姐長大,如今哥哥結婚生子,四個姐姐也都嫁了人,家里就剩下我們娘倆。母親今年都虛歲六十了,在生產隊里干一天活才掙七個工分,年年分紅都要賠錢。供我讀完高中已經掏空了她所有力氣,我怎么能再開口拖累她?我得掙工分,我得掙錢,得撐起這個家。
抹一把眼淚,我拍了拍沾著土的褲腿,重新站起身。太陽還是那么毒,蟬鳴還是那么吵,但我的腳步穩多了,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那里有等著我的母親,有我應該扛起的責任。
我回到家,給母親說了成績,她沒說什么,轉身進了廚房,端來一碗飄著蔥花的熱雜面條和兩個蒸紅薯。我剝開紅薯,露出金燦燦的瓤,熱氣裹著甜香直往鼻子里鉆。她聲音很小,我卻聽得很清,“咱就是干活的命!”我吃著紅薯,扒拉著面條,燙得舌尖發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覺得那碗面沉得像塊石頭,壓得人不得不認了這命。
8月底的太陽還帶著灼人的勁兒,我彎著腰在地里薅草,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在粗布上衣上洇出一片深色的印子。聽見遠處路邊上我叔喊我的名字,我直起腰,腰桿酸得發僵,甩著沾著泥點的手跑過去。地頭站著的竟是教數學的白老師,他手推著嶄新的鳳凰牌輕便自行車,的確良襯衫白的透亮。他見我,急忙說:“學校招復讀生,成績拔尖的免學費,”他用腳踢一下后支架,扎穩自行車,走到我跟前,輕輕拍一下我的肩膀,有點激動地說“你今年這分數,再拼一年,準能行。”我們又說幾句閑話,他騎車走了。
我目送白老師的自行車消失在大路盡頭,心生羨慕,還是有工作好呀!然后甩甩手,回去繼續干活。下工回家的路上,晚霞把莊稼地染得通紅,可我心里的光早已熄滅。再讀書,不過是給家里添負擔。我回家,只當事情沒有發生,絕口沒提白老師找我復讀這事。沒成想,消息還是先傳到了母親耳朵里。第二天傍晚,母親把哥哥、姐姐們也叫回了家,灶膛里的火映著她的臉,“必須去復讀!”她不容置疑地說,“我們供得起!”哥哥、姐姐在一旁也頻頻點頭。我看著娘幾個堅定的眼神,攥了攥拳頭,遂放棄不再復讀的念頭,學校一開學,我就背著書包,重新走進了雙廟高中的校門。
11月的風已經帶了涼意,公社的通知貼在大隊部的土墻上,要選拔優秀高中畢業生當民辦教師,我們大隊一下子報了幾十人。我想參加考試,母親還想望子成龍呢!讓我繼續復習。我做通哥哥、姐姐的工作,取得他們的支持。在我們的懇求下,母親也只好同意,認為我年小力薄,當教師不干農活也不錯。我跟班主任白老師說了一下,他仍然鼓勵我堅持復習,來年高考上線應該不是問題。我給老師說明了家庭狀況,老師也就同意了。于是,就報了名。考試那天,我握筆的手都在抖,不是緊張,是激動,這或許是我跳出莊稼地的唯一機會。閉眼平復一下心情,答題異常順利。不久后,公社的整頓工作隊進駐學校,對原有民辦教師逐一進行全面考核,最后根據考核結果,決定辭退一名民師。而我以全大隊考試第一名的成績,攥住了命運遞來的這根稻草,當上了民辦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