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第一次數(shù)湖北的湖,是在一張褪色的《水經(jīng)注》拓本上——墨筆勾出的湖泊像撒在江漢平原的星子,標(biāo)注著“云夢澤”“彭蠡湖”“洞庭湖”的古稱,可當(dāng)我真正站在梁子湖的堤岸,看風(fēng)把水面揉成萬頃碎銀時,才懂“千湖”從不是賬房先生的算盤:它是晨霧里漁舟的櫓聲,是蓮藕斷裂時的脆響,是水鳥掠過稻田時,翅膀沾走的半片云。湖北的水,從不是孤立的“湖”,是串起山與城、古與今的液態(tài)經(jīng)絡(luò)。
水脈:從云夢澤到千湖的“地理史詩”
湖北的“千湖”,是自然造化的手筆,更是歲月沉淀的史詩。
上古時,這里是“云夢澤”的腹地,《尚書》載“云夢土作乂”,澤國浩渺,跨江漢、連瀟湘,是“江漢朝宗于海”的起點。后來泥沙淤積,澤國漸分,彭蠡湖(今鄱陽湖)、洞庭湖、梁子湖等相繼成形,加上漢江、長江的支流如毛細血管般蔓延,終成“七十二大湖,三百六十小湖”的格局。
站在荊州古城墻上遠眺,長江如帶,沮漳河、漢江如弦,湖泊如珠,織成一張巨大的水網(wǎng)。地理學(xué)家說,湖北的湖泊多是“構(gòu)造湖”與“河成湖”的結(jié)合:地殼沉降處積水成淵,河道改道時潴水為泊,連武漢的東湖,最初也是長江故道的遺留。這些湖,曾是大禹治水時“疏浚三江五湖”的對象,是屈原行吟時“乘鄂渚而反顧兮”的背景,是李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的水韻底色——水的脈絡(luò),早把湖北的文明基因,寫進了每一寸土地。
湖鏡:照見煙火與詩心的“雙面繡”
湖北的湖,是面“雙面鏡”:一面映著漁樵耕讀的煙火,一面映著文人墨客的詩心。
【煙火面:湖是飯碗,也是日子】
在洪湖,老漁民張爹的船槳劃開晨霧,網(wǎng)起一網(wǎng)銀鱗:“我們洪湖人,血管里流的都是湖水——從前靠湖吃湖,打漁曬網(wǎng);現(xiàn)在護湖養(yǎng)湖,搞‘蝦稻共作’,一水兩用,日子比菱角還甜。”他的船艙里,不僅有青殼小龍蝦,還有剛摘的菱角、芡實,湖水的饋贈,從不是單一的“魚”,是“湖鮮”的萬千滋味。
在梁子湖,藕農(nóng)李嬸踩著淤泥挖藕,白胖的藕節(jié)堆成小山:“我們梁子湖的藕,孔小肉厚,煨湯能甜到心里——從前是貢品,現(xiàn)在是‘網(wǎng)紅’,快遞車直接開到藕塘邊。”她的笑紋里,藏著湖民的實在:湖是飯碗,得捧穩(wěn);湖是寶貝,得護好。
【詩心面:湖是紙,墨是浪】
湖北的湖,更是文人筆下的“詩眼”。蘇軾在武昌西山望樊口湖,“長江繞郭知魚美,好竹連山覺筍香”,把湖的豐饒寫成舌尖的誘惑;孟浩然在洞庭湖畔吟“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讓湖的壯闊化作胸中的丘壑;就連民間歌謠里,也唱著“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洪湖岸邊是呀嘛是家鄉(xiāng)”,把湖的溫柔唱成了代代相傳的鄉(xiāng)愁。
我曾夜宿東湖,看月光把湖面鋪成銀箔,遠處琴臺劇院的燈光倒映水中,恍若伯牙與子期的琴音在浪里復(fù)活。湖北的湖,從不是“風(fēng)景”,是詩心的容器——文人用它裝豪情,百姓用它裝生活,最終都釀成了“千湖之省”獨有的文化醇香。
湖殤與湖生:在進退間尋找“水的平衡”
“千湖”也曾有過傷痛。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圍湖造田的浪潮讓湖泊面積銳減,“百里洪湖”一度萎縮成“千畝塘”;工業(yè)廢水曾讓部分湖水泛著鐵銹色,水鳥不再來,漁舟不再唱晚。但湖北人終究懂了:湖是“省之腎”,失了湖,便失了靈氣與底氣。
如今的湖北,正用“退”與“護”重寫湖的故事:梁子湖拆除網(wǎng)箱,水色重回Ⅱ類;洪湖退耕還濕,萬鳥歸巢;東湖綠道串起湖光山色,成了市民的“城市客廳”;就連武漢的“百湖之市”,也在立法禁填湖、建濕地,讓每片水都有“監(jiān)護人”。
在仙桃的排湖,我遇見一群“湖長”——他們是退捕漁民,如今成了護湖員,每天劃船清理垃圾、監(jiān)測水質(zhì)。“從前靠湖吃湖,現(xiàn)在靠湖養(yǎng)湖,”老湖長指著水面上掠過的白鷺說,“湖好了,人心才安生。”這或許就是“千湖之省”的現(xiàn)代寓言:湖與人的關(guān)系,從“索取”到“共生”,是一場關(guān)于敬畏與智慧的修行。
湖韻:在水的脈動里聽見“省魂”
離開湖北那天,我在宜昌的長江邊看潮起潮落。江風(fēng)裹著三峽的水汽,遠處是清江畫廊的碧波,近處是武漢長江大橋的車流,湖與江、山與城,在水的脈動里融為一體。
忽然懂了“千湖之省”的真意:它不是一個地理數(shù)字,是湖北人“上善若水”的性情——像漢江一樣包容,像清江一樣清澈,像梁子湖一樣豐饒;是“湖以載道”的智慧——水能載舟,亦能養(yǎng)人,唯有與水共生,方得長久昌盛。
湖北的湖,是大地寫給天空的詩,是古人留給今人的鏡,更是我們與未來簽下的約:守好每一汪水,便守住了“千湖之省”的魂——那魂,是煙火里的暖,是詩心里的光,是水脈永續(xù)的生生不息。
暮色中的東湖,有老者在湖邊拉二胡,曲調(diào)是《洪湖水浪打浪》。浪拍岸石,弦動人心,我忽然聽見千湖在合唱:那是云夢澤的遠古回響,是漁舟的櫓聲,是藕農(nóng)的笑,是詩人的墨,是所有關(guān)于湖北的故事,在水與光的褶皺里,永遠鮮活,永遠清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