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他發瘋的正是他的那些美德
——再次把目光和心思焊在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上
懷揣著一個豐神迥異的夢想，以有限的時間為戰場，去戰，戰個不休……哦，這，便是傳說中的“堂吉訶德精神”。這樣的“精神”，有點兒可愛，也有點兒可笑。
——題記
哦，這，確確實實，是一部集故事性、趣味性、戲劇性、現代性、詩性和個性于一體的書。由此可見，它的創作者塞萬提斯，就不愧是一位集小說家、劇作家和詩人于一身的“西班牙文學世界里最偉大的作家”。
它的故事性，早已是深入人心了：有個叫拉曼卻的地方，有個叫吉桑諾的鄉村小紳士，已經將近五十歲了，卻根本就不像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的樣子。他，身材頎長，面孔瘦削，為人正直，對現實有著強烈的不滿。他，有一匹瘦馬，還有一支長矛和一個舊盾——后來，發生在他身上的許許多多、奇奇怪怪的事兒，自然不是他的瘦馬、長矛和舊盾惹的，而是他的心惹的。心，是最能惹事兒——他的家中，有一個四十來歲的女管家，一個二十來歲的外甥女，還有一個幫工……應該說，也是很不錯的，雖然，他并不是非常地富裕。他有一個最大的嗜好，就是喜歡讀騎士小說，就像蒲松齡的《嶗山道士》中的那個姓王的書生羨慕道術、喜歡讀《神仙傳》一樣，整天地，讀得心醉。心醉之余，自然是少不了拼死拼活地去遐想的。他，是既不打獵，也不管家事，讀騎士小說，差不多就是他的全部的工作。為了讀到更多的騎士小說，他竟然把土地也給賣了出去，然后，就買了越來越多的騎士小說。并且，只要是一見了人，就和人家談論騎士小說里的那些五花八門的情節和義理，從黑夜到白天，從白天到黑夜，談得都有些魔道了，以至于，他的腦汁，都漸漸地枯竭了下去，也越來越理智不清了。他的腦子里，全是些魔法啊、戰車啊、挑戰啊、決斗啊、受傷啊、戀愛啊、漫游啊、風波啊以及騎士小說里經常地出現的那些兒荒唐的事兒。一樣一樣，把他的腦子，都給塞得滿滿的。凡是騎士小說里所寫的，他都相信，沒有一樣是不相信的。于是，奇想，就像茅草一樣長出來了，而且，是瘋長——他要去做一名游俠騎士，從而，把騎士小說里所寫的那些都盡最大可能地去踐行一遍，再現出來。似乎，每一本騎士小說都是他去親歷危險、鏟除不公、匡扶正義、解救難民、建立功業的宏偉藍圖。于是，他就給自己的瘦馬起了個非常地不俗的名字，叫做“羅齊南脫”；接著，他便找出了他的長矛和舊盾……一切，都準備好了，也便出了村子，正式開始了他的游走天下、行俠仗義的人生歷程。
有一天，在客店里，他竟然把店主當成了城堡的主人，硬是叫店主給了自己一個封號。他所遇到的第一件讓人感到不平的事，是一個名叫郝屠多的財主正在拷打一個名叫安德列斯的小牧童，原因，是因為安德列斯放羊時丟了羊。這事兒，讓他非常地生氣，他不僅叫郝屠多放了安德列斯，還叫郝屠多把欠下的九個月的薪水趕快發給安德列斯。郝屠多雖然勉強答應了，可他一走，就又把安德列斯給綁了起來，并且打了一頓。很顯然，他的仗義，并沒有像他想象的那樣，起到什么神奇的效果。后來，他回來了，約見了他的鄰居，也就是那個老實巴交的桑丘?潘薩。約桑丘的目的，自然是為了讓桑丘做他的侍從，條件是，將來讓桑丘做一個海島總督。于是，被他鼓動了再鼓動的桑丘，便騎上了小毛驢，作為他的侍從，與他一起“建功立業”去了。
先后兩次外出游俠，他鬧出了非常多的笑話，比如前面提到的把旅店當成了城堡，再比如把風車當成了巨人，還比如把羊群當成了軍隊，把理發匠當成了武士，把苦役犯當成了被迫害的騎士，把皮囊當成了巨人的頭顱，等等。俠腸烈性、百折不回、死不回頭的精神，他，確確實實是有的。因此，他便越挫越勇，屢敗屢戰。
最后，是他的同村的加爾拉斯果學士，扮做一個騎士把他給打敗了，才令他回家的。他，這才不得不履行了戰前的諾言，怏怏地回到了家里。隱居了一年之后，他的游俠夢，便再次蘇醒了。于是，便再次出了門。這次出門，和先前一樣，他同樣是以善良的愿望做了許許多多的荒誕的事兒。最后，在垂危之中，他終于恢復了自己的理智，認識到了過去的自己的荒唐之處：所有的騎士小說都是胡說八道，迷信那些騎士小說的自己只不過是一個瘋子，而已……只恨，覺悟得，實在是太晚了，再也沒有修正他的人生的機會了。死前，骨頭里全是遺憾的他立下了這樣三條遺愿：一是過去付給桑丘的那一筆錢，都不用再算了。剩下的，都給他用，因為他心地純良，做事忠實。二是遺產全部歸外甥女，但，如果外甥女要嫁人的話，那個人要是讀過騎士小說的話，就不要嫁給那樣的人。嫁了，遺產就全部收回，然后撥給宗教部門充做宣傳費用。三是向以他為素材的作家致歉，令以他為素材的作家寫出了一部或者兩部荒唐的書，自己為此是有良心上的負擔的。交待完畢，他，也便安心地、永遠地睡去了。
畫外音：他，完完全全地失去了對現實的感覺而沉入了漫無邊際的幻想中，唯心地對待一切，處理一切，因此，就一路闖了許多的禍，吃了許多的虧，鬧了許多的笑話，然而，他卻一直執迷不悟。把頑固種在了不該種的地方，長出的，自然就是悲劇。
盡管，桑丘像是一塊忠實的橡皮，不斷地在擦拭、修正著堂吉訶德的生命中的錯誤，可是，終究是無濟于事。只因，堂吉訶德的生命中的一些污漬，都是頑漬。頑漬，自然是只有死神才能徹底地修正的。
俄國文學評論家別林斯基曾說：“堂吉訶德是一個永遠向前的形象”。只可惜，可惜了，堂吉訶德的“向前”，不是在理性的關懷之下全面展開的。堂吉訶德的人生，實質上是散亂的，極其地理想化和情緒化的。這樣的人生，也就，只有，充滿了迷霧。
哦，它的每一章的標題，也都是那么地有意思，就比如，“牧羊女瑪塞拉的故事講述完畢，還有其他的事情”；“敘述我們這位戰無不勝的騎士的一次重大歷險，大獲全勝，贏得曼布利諾頭盔，以及其他的遭遇”； “敘述堂吉訶德釋放了一大批不幸的人，他們正被押送去不愿去的地方”；“繼續敘述堂吉訶德為了愛情在黑山吃苦修煉”；“敘述堂吉訶德與幾只皮酒袋的一場惡戰，以及客店里發生的其他一些怪事”；“俘虜敘述自己的身世和經歷”；“俘虜繼續敘述自己的身世和經歷”；“俘虜繼續敘述自己的遭遇”；“堂吉訶德和牧羊人打了一架，又沖犯了一批苦行者，出了一身大汗，事情才圓滿了結”；“本章敘述的事情讀后就知道”；“敘述大奇事：英勇的堂吉訶德看見大板車上‘死神召開的會議’”；“作者貝納赫利說，認真閱讀，便能領會本章敘述的事情”；“本章講了許多大事”；“克拉維萊涅登場，這個冗長的故事終于結束”；“敘述堂吉訶德對一片癡情的阿爾迪索多拉唱歌作答時，遭到了鈴鐺和貓兒的騷擾，大受驚嚇”；“堂吉訶德遇到了一群豬”；“緊接上一章，把還沒有說完的故事說完”……看似隨意，其實卻并不隨意。趣味性，自然是滲透在里面了。因此，讀著，就是一點兒也不枯燥的。
“歷險，大獲全勝，贏得了曼布利諾頭盔”，多好。一句話，就把有點兒想法的人的“生命哲學”，一網打盡了。可是，那個所謂的“曼布利諾頭盔”，其實，就是一個銅盆。這也便，無形之中，又有了另外的一層極深的涵義：人世間，視假為真的人，也實在是太多了。毫無疑問，他們，一概都是假英雄。
它的戲劇性，也早已是家喻戶曉了：理想和現實之間的矛盾，以及矛盾的激化，以及矛盾的不可調和，是以戲劇性的形式逐漸展開的。其中，充滿了真實與想象，嚴肅與幽默，寫實與夸張，甚至，故事中還有故事……整個兒地，都是戲劇性的。就連堂吉訶德本人，也是戲劇性的：聰明而又愚蠢，正直而又荒唐，勇敢而又無能……七百多個人物，就像七百多個演員，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襯了堂吉訶德“反認他鄉是故鄉”的不夠理智。滑稽夸張的喜劇成分和發人深思的悲劇因素，就這樣，巧妙地交融在了一起。在喜劇性的情節中揭示悲劇性的內涵，《堂吉訶德》，確確實實，是做到了。
它的現代性，就不用多說了，因為它是公認的世界文學史上的第一部現代小說。雖然，它的模樣，是現實的。
它的詩性，也早已是眾所周知了：“縱然我，終將疲倦無力，仍要用傷痕累累的雙手，去摘，遙不可及的星”；“命運就像水車的輪子一樣不停地在旋轉著，昨天還高高在上的人，今天就屈居人下了”；“天讓我生在一個鐵的時代，就是要讓我召回一個金子時代”；“您不是要給我種種體面嗎？我請求您，折換些更為實惠的東西賞給我吧。您給了我很多的體面，我確實是很領情，可是我從現在起直到世界末日也用不著啊”；“恐懼所造成的后果之一，就是使人神智混亂，看不見事物的本來面貌”；“你以為你鐘情的是天使，其實，是中了邪魔了”；“沒有時間磨不掉的記憶，沒有死亡治愈不了的傷痛”；“一生惑幻，臨終見真”……
它的個性，肯定的，也早已是婦孺皆知了：反騎士小說，《堂吉訶德》，是第一部。堅定不移地站在騎士小說的對立面上，在當時，這，是需要足夠的勇氣的啊。當時，西班牙經歷了一場光復戰爭，并通過這場光復戰爭顛覆了阿拉伯人的統治，最終完成了國家的統一。與此同時，又依靠其龐大的騎士隊伍，雄霸歐洲，遠征美洲，造就了西班牙的“黃金世紀”。騎士文學，也便開始了狂飆突進——騎士文學所表現的是對個人人格的愛護和尊重，為弱者犧牲全部的力量乃至自己的生命，所體現的自然是一種大無畏精神——不過，隨著火槍火炮在軍事上的使用，騎士文學便變得越來越不合時宜了。特別是，十五世紀悄然出現的一批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的所謂的騎士，即強盜，使得騎士文學徹底地走向了庸俗化。當塞萬提斯看到當時的西班牙依然在流行著五六十部粗制濫造、荒謬愚昧的騎士小說時，便陷入了久久的沉思……“把騎士文學的地盤完全地摧毀”，于是，他也便抱定了這樣的一個信念。當他的將騎士精神漫畫化的《堂吉訶德》問世之后，西班牙的騎士小說也便隨之瓦解了。
不能不說的是，《堂吉訶德》的對比手法——堂吉訶德和桑丘，無論是在外在形象上，還是在內在形象上，都是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對比的：一個高，一個矮；一個重理想，一個講實際；一個耽于幻想，一個冷靜理智；一個富有犧牲精神，一個注重現實利益……他倆，在人生的大舞臺上，就像是一對說相聲的。喜劇過程和悲劇結果，自然也是形成了強烈的對比的。反騎士小說和騎士小說，就更是，就更是對比的手法。
尼日利亞作家奧克斯曾說：“人生在世，如果有什么必讀的作品的話，毫無疑問，那，便是《堂吉訶德》了。”
哦，《堂吉訶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