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頂端人氣創作者 # 小小說:銅鏡與春溪
整座山被雨泡了七天,泡得松針都發了霉,泡得廟里的銅鏡長出綠菇。鏡背原是玄宗年間的花鳥,如今鳥羽朽成碎絨,花蕊結出一顆顆銅瘤,像老人手背上的疣。小尼姑定如卻舍不得扔,每日寅時,她端一盆清水,拿竹箅子把鏡面的霉輕輕刮下,刮到第三日,水色變綠,她忽然想起師父圓寂前那句含糊的“春溪在鏡里”,便俯身去照——只看見自己稀疏的眉,和背后同樣發綠的佛龕。
第七夜,雨勢收攏,檐聲由鼓點變弦音,定如聽得恍惚,燈芯“啪”地炸出紅籽,一粒火跳上她的芒鞋,鞋面補疤處立刻綻出焦香。她慌忙抖足,火籽滾落,卻引燃了銅鏡前供桌的經幔。火舌舔上綠菇,竟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噼啪,定如顧不得燙,抱鏡就逃。銅鏡入懷,一片冰涼,像抱住一塊早春的溪石,她低頭,只見鏡面雨水縱橫,竟隱隱浮出一條流動的小溪,溪心漂著半瓣桃花,花下掠過兩尾銀魚,魚尾一擺,鏡外的她竟感到風——帶著水氣、花氣、魚鰓里微腥的氣,一齊撲到臉上。
她駭然舉鏡對月,鏡中無月,唯有那條春溪,自上游蜿蜒而來,繞過一株歪桃,桃下坐著個穿褪色青衫的少年,正用草莖逗魚。少年抬眼,恰與鏡外的她對視,唇角一彎,像把整條溪水都挽成酒窩。定如認得那面孔:十年前,她還在家做女兒,名叫“阿沅”,曾在村后溪邊遇過這位放魚少年,兩人以水草結環,互套指節,說好及笄那年來娶。次年洪水,少年隨船遠徙,音訊被泥石流一并卷走,阿沅被后娘賣入庵門,頭發落得比雨還快,如今再看見這張臉,她疑心銅鏡在作祟,抬手欲拋,卻聽得鏡里“潑剌”一聲——少年竟踏入溪心,水沒過腰,他探臂,似要抓住鏡外之物。銅鏡陡沉,定如抱不住,鏡緣磕在石階,“當”地裂出一道月牙縫,春溪從縫里噴出一股細水,落地便化成真實的雨,圍著她腳背打圈,雨點所及之處,青苔回綠,枯苔生翠,一朵小黃花從石縫里抖開瓣,像替誰補一個遲到的笑。
鏡中少年仍在涉水,水卻漸漸變成墨黑,桃花被夜色吞沒,銀魚翻白,像碎落的星。定如心中忽生大悲,脫口念了聲佛號,將裂鏡緊抱入懷,以僧衣裹住。鏡內水聲頓時收斂,只余涓滴,自她指縫滲出,冰涼而甜,像初吻。她不敢再看,把銅鏡埋于后山一棵野梅下,覆土時,聽見土里傳來“咚咚”——似心跳,又似春汛擊岸。回屋,她點亮油燈,燈罩上立刻映出一條極淡的溪影,蜿蜒繞過她的額,消失在芒鞋尖。她抬手,燈影里的手卻戴著水草結成的指環,青得發亮。
次日,山民來庵,說后山涌出一眼新泉,泉邊野梅一夜開花,花影落水面,竟結成少年面孔。定如隨去,只見泉眼正咕咕冒水,水紋漾開,恰是一枚銅鏡大小,鏡里無她,只有一條春溪,溪心漂著半瓣桃花,花下兩尾銀魚,一尾正銜著那彎裂縫,像銜住一輪將滿的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