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小說· 尬 遇
許春旭
那一年,甄梧雨老師正式退休。
他在鄉下教了一輩子書,從黑發到白發,粉筆灰像細雪一樣,一點一點落在他的袖口、肩頭,也落在他的人生里。他管學生管得嚴,作業不許拖拉,上課不許走神,打架斗毆一律嚴懲不貸。他總說:“讀書是你們這輩子唯一的出路。”
可奇怪的是,他帶的班,成績一直平平。既不出狀元,也少見考進重點中學的尖子生。鄉下人特別是別的老師背地里議論他:“甄老師人是好,就是太死板,不會‘抓成績’。”
他自己也知道。每次縣統考,看著別的學校、別的班級張榜慶祝,他站在自己班的成績單前,沉默很久。他不懂那些“應試技巧”,只會一遍遍講題,一遍遍批改作業,把學生的錯題訂在本子上,讓他們重做。
退休后,他跟著女兒搬去了縣城。
縣城比他待了一輩子的小鎮熱鬧得多。高樓一棟一棟豎起來,路邊新開的店鋪霓虹閃爍,人們碰面嘴里總是掛著“下海”、“做生意”、“搞項目”,就連電視節目里天天也在討論“讀書到底有沒有用”。
“讀書頂個屁用?”鄰居老侃一邊嗑瓜子一邊說,“現在這社會,有關系、有路子、能掙錢才算真本事。”
甄老師坐在一旁,戴上老花鏡,慢慢翻著舊課本,一句話也沒說。
那天中午,女兒要他去菜市場買點青菜、豆腐和豬血。他從樓道里推出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舊自行車。車子已經跟著他三十多年,車架上有幾道被學生刻上去的歪歪扭扭的名字,早已被歲月磨得模糊。
他騎著車往菜市場走,要經過一段上坡路。坡不算陡,可他畢竟年紀大了,騎得有些吃力,兩條腿一上一下,像在和什么看不見的重量較勁。
快到坡頂時,只聽“吱——”的一聲尖銳剎車,一輛嶄新的黑色轎車橫在他面前。
他猛地用腳點地剎車,車身晃了晃,人差點帶車一同摔倒。他心里一緊,又驚又惱,正要開口理論,車門“咔噠”一聲打開,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從車上下來。
年輕人頭發梳得油亮,手腕上戴著金表,身上是剪裁合體的名牌西裝,皮鞋擦得能照見人影。他走到甄老師面前,遞過來一支“華子”,臉上帶著掩不住的自豪。
“甄老師,你還認得我不?”
甄老師扶了扶快要滑下來的老花鏡,瞇著眼看了半天,臉上的怒氣還沒消:“認不出來。你這孩子,開車咋這么不長眼……”
“你忘了?十年前你教過我。”年輕人笑著提醒。
“噢——”甄老師拉長了聲音,眼神里多了幾分思索。
“我外號叫‘孬蛋’,那時候你老愛斗(訓斥)我……”年輕人眨了眨眼,刻意把“斗”字說得很重,像是在回味什么有趣的往事。
“噢——我想起來了,你叫茍世運!”甄老師終于想起來了,臉上的怒色一下子消散了,語氣也柔和下來,甚至帶了點小心翼翼,“那時候我管你管得那么嚴,幾次差點要學校開除你,你……你還恨我嗎?”
“哈哈哈哈……”茍世運大笑起來,伸手緊緊握住甄老師的手,用力搖了搖,“哪能呢?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是嗎?”甄老師有些激動,聲音都微微發顫,“我還以為你早把我忘了……”
“忘了誰也忘不了您啊。”茍世運笑著,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目光真誠,“幸虧您教得不好,不然我能混成這樣嗎?”
茍世運說著,抬手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名牌西裝,又指了指停在一旁的豪車,車身上的金屬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
“你看,我現在做禮品生意,手下有上百號人,這車,全款。”他語氣里滿是得意,“那時候要是您真把我教‘好了’,我現在估計也在學校里教書,或在機關里寫材料、跑腿干活呢。”
甄老師愣在原地,像是沒聽懂,又像是一下子明白了什么。他張了張嘴,嘴唇動了幾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剛才還因為學生記得自己而涌起的激動,在這一刻突然被什么冰冷的東西堵住了。他看著眼前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那身光鮮亮麗的打扮,看著那輛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的車,心里像被人狠狠擰了一把。
他想起當年的“孬蛋”,上課時總是在課堂上搗亂,或趴在桌子上睡覺,作業從來不交,和社會上的小混混一起逃課、打架。他一次次苦口婆心地勸,一次次拍著桌子、指著鼻子罵,甚至把他請到辦公室里,關上門,不輕不重地跺上幾腳(那時候可不像現在這個樣子,學生一點也罵不得、打不得,如果和家長溝通好了,必要的懲罰還是有的)。可這孩子,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吊兒郎當地說:“讀書有啥用?以后我照樣有出息、能掙錢。”
那時的他,總覺得自己沒能把這個孩子“教好”,是一種失敗,是失職。他在辦公室里嘆氣,在深夜的臺燈下翻看學生手冊,在心里一遍遍問自己:“是不是我真的不會教書?”
而現在,這個讓他當年最頭疼的學生,如今卻開著豪車,穿著名牌,笑著對他說了句“幸虧你教得不好,不然我能混成這樣嗎”這樣真誠的話來。
甄老師的手被茍世運握著,卻感覺不到一點溫度。他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想說“恭喜你”,又覺得那三個字像沙子一樣硌得慌。
“老師,您現在身體咋樣?”茍世運松開他的手,從皮夾里抽出幾張鈔票,塞到他手里,“這點心意,您收下,就算我備點薄禮去看望您!當年要不是您沒把我‘教廢’,我還真走不上這條路。”
“不,不,不用……”甄老師下意識地把錢推回去,手指有些發抖。
“哎呀,老師您就別客氣了。”甄世運硬是把錢塞到他掌心,“以后有啥事,給我打電話,我現在多少也算有頭有臉的人了,說不定有些小事還真能幫到您。”
甄老師低頭看了看手里的錢,又抬頭看了看他,嘴唇動了動,終于擠出一句:“你……你現在挺好,就行。”
“那當然。”茍世運笑得更燦爛了,“我這幾年也算是明白了,讀書不讀書,真沒啥大不了的,關鍵是腦子活、膽子大。老師,您以后也別老覺得自己教得不好,其實啊,您那一套,對我們這種人來說,反倒是幫了大忙。”
他說完,又和甄老師寒暄了幾句,遞上一張印著燙金名字和手機號碼的名片,才上車離開。
趁他上車不注意的間隙,甄老師迅即把錢甩在后座上。
車子發動的聲音低沉而有力,輪胎碾過地面,帶著一陣風,卷起地上的塵土,也吹散了甄老師剛剛涌起的那點暖意。
他站在原地,手里捏著那張燙金名片,心里亂成一團麻。
他突然想起很多事——想起自己年輕時剛參加工作,站在破舊的講臺上,對著一群臉被曬得黝黑的孩子,說:“只要好好讀書,將來你們能走出農村、走向城市。”想起有多少個貧困學生,每天早上五點就跑來教室里讀書,冬天手凍得通紅,還在用嘴哈著寫字。想起那個總是考第一名的女孩子,最后卻因為家里窮,父母又沒有男娃,初中沒畢業就草草地和同村的一個男孩結了婚……
他還想起,每次鎮里、學校開會,鎮長在臺上慷慨激昂地講話,校長在會上信誓旦旦地表態,其他領導念著各學校、各班級的“升學率”、“重點率”,他坐在下面,像個局外人。別人問他:“老甄,你班里咋樣?有沒有教出來幾個尖子生?”他只是笑笑,不作任何應答,心想:我盡力了。
那時候,他以為“教得好”,就是讓學生多考幾分,多進幾個重點學校。他為自己的“成績平平”感到羞愧,覺得自己是個不稱職的老師。
可現在,一個當年差點被他開除的學生,開著豪車,笑著對他說:“幸虧你教得不好。”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這一輩子,到底在堅持什么,到底過的值不值。
夕陽慢慢往下沉,路邊的行人來來往往,有人提著菜籃子,有人扛著大包小包,有人匆匆趕路,有人慢悠悠地散步。誰也沒有注意到,這個騎著破舊自行車的老人,站在路口,像被釘住了一樣。
過了很久,他緩緩抬起手,把那張名片小心翼翼地放進衣兜里。
他推起自行車,繼續往菜市場的方向走去。上坡的路雖然已經過去,但他的腳步卻比剛才更為沉重……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里,他又回到了鄉下的那所學校。教室里,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孩子們的臉上。有個孩子舉手問他:“老師,讀書真的有用嗎?”
他看著那一張張稚氣的臉,心里卻五味雜陳,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此小說初寫于上世紀末,當時新的“讀書無用論”有所抬頭,“一切向錢看”成為不少人的人生信條和追求目標。憂慮有感而作,但未發表。此有大幅修改。)
